一番诘问,问的天音少巫面色发白。
想要对付老槐,只凭他自己绝对不够看,再加上一个师尊都未必能稳占上风,想要心愿达成,得另辟蹊径。
暮色笼罩,一位绿衫少年郎悠然行走在街巷,直奔天音少巫落脚的客栈。
天音少巫懵然不觉,瞽叟却警惕得四下打量,压低嗓门提醒弟子:“小心!那妖孽找上门了!”
天音少巫震惊:“为什么?”
他刚进城而已,没有去招惹老槐,老槐跑来作甚?
瞽叟怜悯地瞥了一眼弟子:“听说过斩草除根嘛?十七年前,老槐害死了 你全家,却让你逃了,它不认得你,却记得你的血脉气息,打从你入城的那一刻起,就被它盯上了。”
天音少巫微微发慌,硬着头皮走下楼梯,与老槐幻化而成的少年对峙。
只看形貌,对方就是一个俊逸斯文的少年,比他还要略显稚嫩,半点煞气都无,言语也温煦,淡淡地打量天音少巫,面带笑意:
“又见面了,小家伙。”
天音少巫秒懂对方话中的弦外之音,紧张得身体绷紧,少年却悠哉得很,缓步靠近“叙旧”。
“一晃十几年过去,你都长这么大了,吃起来的口感肯定不如小时候,勉强也能入口,趁现在,说说你还有什么遗愿,可以的话我帮你实现。”
“我希望你立刻马上去死!办得到呢?”
“抱歉,我很讨厌口无遮掩的小孩子,既然如此就不必饶舌了,开始吧。”
天音少巫从未觉得一个人这么欠揍过,他少小离家流落街头,被别人蔑视无视,视作“美食”,认了瞽叟做师尊之后,这样的屈辱憋闷再也没有过,眼前这人寥寥几句,就把他打回原形,重新回到那些朝不保夕的伶仃岁月。
当年他那么小,都没有被人吃掉,何况现在已经道行傍身,贵为少巫,他摆开架势,要跟来人拼命。
来人哑然失笑,像高高在上的猛虎俯视野兔,随手一挥,就让他四肢不听使唤,僵立在原地。
楼上雕窗前,瞽叟怒喝一声,待要破窗而出,却发现自己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楼下的一对“少年人”,一前一后变成了木僵,面对面的傻站着。
谁都动不了了。
一个年纪跟他们差不多的少女倏然出现,随手拎出两个竹凳,放在两人身后,强迫他们坐下。
场面有些尴尬。
楼上的瞽叟和楼下的天音少巫勉强还能淡定,因为来人目前来看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阻止了老槐害人,之后又飞去那棵老槐树下,旁若无人地拔出老树根茎,三两下拍打成木簪大小,收进兽囊中。
呆坐在竹凳上的俊逸少年,在老槐被拔起的一瞬间,惨叫嚎啕,嘴角流淌出墨绿色的血液,身体也渐渐虚化,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烟消云散。
天音少巫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恢复行动力,师尊也从楼下一跃而下,走到他身边,带着他飞抵老槐身边,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坑,根茎折断出,墨绿色的血液倒灌,仿佛一眼泉水,沁人心脾。
瞽叟立刻拿出一件碧绿透明的葫芦,把这些“泉水”全部装起来,面露喜色地拍了拍弟子的肩膀:
“行了,这一关过了,本来以为要一场鏖战,有人帮你出头,你小子真是福缘深厚。”
天音少巫雀跃:“那姑娘我认识,在天巫城里,据说是若吾仙君的转世,到底是不是?”
“你希望她是,还是希望她不是?”
“那要看老瞎子你跟她有没有过节,没有过节的话,我希望她是,有过节,我希望若吾仙君从未转世。”
瞽叟苦笑:“若是已经转了呢?”
“师徒同心,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弟子了,自然要站在你这一边,想办法化解你们的恩怨。”
“既然是恩怨,哪有那么容易化解?”
“凭若吾仙君的本事,想要弄死你们这些天巫,易如反掌,但她没有这么做,可见对你们的仇恨没那么深,只要你们陈恳认错,忏悔,她多半就会送了你们。”
天音少巫说得笃定,瞽叟却闭目摇头,沉默了许久,神态也愈发疲惫,浑身上下有一股无法掩饰的老态。
天音少巫看在眼里,头一回觉得师尊“行将就木”。
瞽叟把背上的凤尾琴摘下来,珍而重之地递给天音少巫:“从今往后,它属于你了,好好待它。”
天音少巫讶异,凤尾琴是老瞎子的本命仙器,是他的半条命,岂能轻易交给旁人?
“老瞎子,你玩什么把戏?这琴是你的命根子,给了我,你怎么办?旁人看我背着琴,还以为我弑师夺宝,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瞽叟不理会他的揶揄,强把凤尾琴塞进他怀里,自己盘腿坐到路边的高大牌坊上,神态肃然,双手平摊,双目慢慢闭上,像是终于放下了万千心事,神态苦涩中带着恍惚,隐约还有解脱,低声呢喃: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不甘,不愤,亦不悔。
另一边,天音少巫正抱着凤尾琴左看右看,觉得今天老瞎子奇奇怪怪的,天都快黑透了,那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跑到牌坊上盘坐卖弄,这样出风头的事,合该他这般的倜傥风流的美少年来做,才能恰到好处,鹤发鸡皮两眼昏聩的老家伙嘛,是学不来这种洒脱不羁的,图惹人笑罢了。
心中腹诽,看在怀中仙琴的份上,他没有嘀咕出声,耐心地坐在路边,一边摩挲凤尾琴,一边等待师父显摆完了下来。
老瞎子虽然疼他宠他,却不准他摸凤尾琴,捂得比媳妇还严实,他难得上手,左看右看不亦乐乎,越看越觉得这琴玄妙无比。
他试着拨弄琴弦,琴弦岿然不动,别说像师尊那样弹出美妙仙音,丝弦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就像自以为有膂力的顽童,强行去拉长辈们的三石弓,弓弦压根没有反应。
天音少巫觉得匪夷所思,他的道行当然比不上老瞎子,但也不至于连凤尾琴弦都拨不动,究竟是仙器有脾气,还是他道行太低微?
心里纳闷,他忍不住呼唤师尊:“老瞎子!你也忒小气了,嘴上说这琴送给我了,又封禁了算怎么回事?我就弹一曲,认真的弹一曲,不会辱没你的仙琴!”
无人应答。
天音少巫再次大喊出声,喊着喊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向牌坊顶端,后知后觉地涌起一股凉气,不敢置信地瞪着上方僵直又满是死气的人影。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