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少巫嘴上说得决然,心中并不好受,耐心寻觅一处依山傍水的秀丽葬穴,安葬了瞽叟的尸身,对着高高的坟头,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
这些话,老瞎子活着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当面诘问,又一次次按捺住,如今阴阳两隔,他终于问出口,老瞎子却再也无法回应。
远处的城门垛墙上,隐约有钟声敲响,遥遥传遍方圆数十里地,城门缓缓开启,人声渐渐鼎沸。
天音少巫神色漠然,远眺山河大地,过往朝夕,一片烟云。
帝王将相,公卿王侯,野巫天巫,皆不免一死,云霞缭绕山涧,再无炊烟祭奠,唯有怅然。
天音少巫木木呆呆前行了二里地,前方树荫下,缓缓出现一位少女,正是逼死老瞎子的那一位。
见到他神魂落魄走来,少女拍了拍身边的大青石:“过来歇一歇吧。”
天音少巫从善如流,半点忌惮提防之心都没有,径自走过去坐下。
“姑娘好凶的手段。”
“以牙还牙而已,那是你师尊应得的。”
杜小草说得嫣然,斜睨身边的天音少巫:“你应该感谢我,若非是我,你现在已经魂飞魄散。”
天音少巫冲她拱了拱手:“姑娘救命之恩,谨记在心。”
“你师尊——”
“他对我起歹心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我师尊了。”
杜小草默然,瞽叟这种人,心肠坚硬无比,对她这个恩人落井下石,对闭门弟子也不安好心,哪怕他现在死了,留给天音少巫的日子也艰难无比。
她郑重叮嘱天音少巫:“回到天巫城以后,你可以告诉别人,你师尊是被若吾仙君报复,被迫自尽。”
天音少巫一惊:“我为何要重返天巫城?我没了师尊庇护,单凭一个少巫的名头,怕是要被人撕成肉片。”
天宽地大,他哪儿都去得,就是去不得天巫城,稳妥起见,离开巫疆,前往七十二洲最好。
杜小草不以为然,劝他不要有侥幸之心:“你这副身体是上好的安魂炉鼎,觊觎它的不止瞽叟,其它天巫也能用得上,包括刚才那个声讨你的女子,嘴上振振有词,其实就是想找个借口抓你。”
天音少巫悚然,他虽然猜到师尊想夺舍,却不晓得他这副皮囊这般珍罕,巫疆还有八个在世的天巫,全都垂垂老矣,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没谁肯乖乖就死,知道他能用来延寿,肯定会一窝蜂涌过来争抢。
他的下场,会比天卜少巫更惨!
杜小草看着面色瞬间的年轻人,笑靥嫣然地劝他:“别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了,跟我回天巫城,去天萝客栈住下,那儿是你唯一能保住命的地方了。”
天音少巫点点头,试探地询问杜小草:“姑娘……果真是若吾仙君涅槃转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知不知道有些秘密永远不要好奇?好奇害死人。”
“罢了,我不问了,我跟你去天萝客栈。”
天音少巫边说边拿出一套黑衣,从头到脚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悠,从外形看起来,任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天音少巫。
杜小草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带走天音少巫,依旧坐在大青石上,遥远天音少巫走来的方向。
天音少巫诧异:“仙子在等什么?”
“在等人心。”
“……”
天音少巫听不懂这哑谜,摸了摸鼻子呆坐着。
数百丈外,他掩埋瞽叟的地方,土堆下渐渐有七彩濛光泛起,起初宛如萤火星,毫不起眼,渐渐地越来越汹涌,遮蔽住偌大一片天空。
天音少巫被惊动,疾步往回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杜小草紧随其后,随手拎起他,飞到瞽叟坟茔前,异象如山海起伏,震撼人心。
相比天音少巫的懵懂,杜小草晓得这些濛光是怎么回事,这是天巫毕生道行凝聚,落到谁身上,谁便道行暴涨。
天音少巫被她提醒,却没有急吼吼上前抢夺,淡定地看着眼前灿若云霞的濛光,隐约像是他师尊生前的模样,却没有生前那种枯槁朽木的沉郁,耀眼炫目。
“霞光”回旋数十次,最终悬停在天音少巫身畔,缓缓流转。
天音少巫讶然,问杜小草:“仙君,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天巫积攒千年的气运道行,他想留给你,你若还认他是师尊,就敞开心神,接受馈赠。”
天音少巫留下眼泪,僵了半响,抬手驱逐身边的璀璨濛光:“老瞎子,你收我为徒,本就不是真心,我对你也百般防备,算不得师徒,你的东西我不要,找别人去吧!”
他哭嚎不歇,濛光却也执着,始终悬停在他身前。
杜小草叹息:“你放心,有我在这儿,他没办法做手脚,夺不走你的皮囊,这道行你收下了,道行立刻暴涨十倍不止,足够应付其它几位天巫。”
天音少巫还是摇头,他若接受了老瞎子的馈赠,就坐实了师徒名分,之后还得帮着庇护天音部。
他现在就希望清清爽爽一个人,不被任何人和事裹挟要挟。
杜小草看他这般,心情莫名,低声问他:“瞽叟养了你一场,半点情分都没留下么?”
天音少巫泪流不止,“我……我会帮他照看巫部,不让别人来欺负,但我不认他是我师父!”
话刚说完,悬停在身畔的濛光急剧擅动,霸道无匹地直冲他而来,犹如一件云霞盔甲,顷刻笼罩住他,他震惊趔趄,想要摆脱。
哪里能摆脱?
眼睁睁地看着“云霞”丝丝缕缕渗入自己身体,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体内剧痛无比,却也舒坦无比。
……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恢复神智,“云霞”已经消失,天色也漆黑一片,杜小草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围着篝火炙烤晚餐。
“醒来了?饿不饿?我烤了两条鲫鱼,味道还不错,来尝尝。”
天音少巫一脸懵,饥肠辘辘什么的完全顾不得,目光左顾右盼,似在寻觅什么。
杜小草轻笑:“别找了,那些道行都进入你体内,从此以后,你就是巫疆新一代天巫了,相好名号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想一个?”
她边说边递过去一柄凤尾琴,正是老瞎子生前使用的那一把,天音少巫埋葬师尊的时候,顺手把琴也埋了,现在却冒了出来,他黑着脸看杜小草:
“你挖了我师尊的坟?!多大的仇,他人都死了!”
“现在还喊师尊?还认他是师父?”
“我——”
天音少巫语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巫力汹涌澎湃,浑厚宛如大渎滔滔,绵绵无尽。
原来这就是天巫的道行,全都归了他。
他满脸疑惑:“我都跟他说了,不认他做师父,他还把道行给了我?”
“你不是答应了他,将来会庇护天音部嘛,他信了你,馈赠道行,你记得不要食言,答应了的事就要扛到底。”
杜小草指了指凤尾琴,“这琴也是他馈赠你的。”
真不是,是她从坟茔中刨出来的,这把琴不是瞽叟自己淬炼的,是她当年馈赠的,她有立场讨要回来。
她看着木木呆呆的天音少巫:“你懂音律吗?”
“懂一些,从前四处乞讨,弹琴唱曲儿要饭,比干吆喝生意好。”
杜小草轻笑,递给天音少巫一条烤好的鲫鱼。
鱼才啃到一半,天音少巫就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天巫城外。
他惊骇莫名:“仙君道术震慑鬼神。”
“过奖了,有时间还是想想怎么跟族中巫老解释你师尊的死。”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就直接说,他被若吾仙君寻仇逼迫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