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水榭。
此地从建成开始或许就没有来过如此之多的人,直接把水榭外挤成了个水泄不通。而且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水榭外面的官差却都还是各自分得很明白。
刑部自上而下,俱是异常冷酷的性情,铁面无私,大理寺却不然,一个个春风拂面一般,可见两边的衙门文化之不同。
京兆府其实也来了人,夹在双方中间,面上挂着僵硬的笑意——这也很符合京兆府常年在各个衙门夹缝之中的形象。
把京兆府换成御史台,这就是三司会审的阵仗了,不过定国公府的案件显然还不至于此。
但这就更奇怪了。平白无故,刑部是绝无可能和大理寺搅在一起的。
——除非涉案那人身份足够贵重,而下令之人的身份更加贵重。
徐家二小姐吊死在了定国公府水榭里面。
徐家不是经年的世家,但是,这是太后,陛下她老娘的娘家。
定国公府也只是本朝的新贵,不过,这是永嘉公主,陛下她姐姐的夫家。
对了,这还是在陛下心腹定国公亲娘的寿宴上面发生的事情。
但这都不是最令官头秃的。
陛下她娘、陛下她姐姐、陛下她心腹……当然都比不过陛下本人啊!
谁也没有料到奉天女帝会亲自来定国公府的寿宴上,而且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出了这桩事情。
徐二小姐也是女帝的表外甥女,据说女帝当时非常哀伤,同时想到了她的爱卿们。
“朱爱卿和陶爱卿是不是也来吃酒了?”
刑部尚书朱屠,大理寺卿陶正真一个也没有逃过去,在定国公太夫人的院落里面私下见了女帝。
陛下表示,徐二小姐是徐太夫人的心头肉,徐二小姐一定不是自己吊死的,徐二小姐被害一事一定要彻查,迅速查出来结果,不然难以慰藉她外祖母那颗悲痛的心。
女帝践祚日久,越发喜怒不形于颜色,就是朱屠和陶正真两个为官已久的人精也难以判断女帝的心思,领了差事之后,当下就要奉命彻查。
女帝的意思却也明明白白的,迅速——就是指一日之内要查出来,不然,刑部和大理寺的面子就彻底被踩在地上了。
女帝是微服出巡,不便多留,现在已经回宫,只留下刑部和大理寺两边奉了圣命在别苗头,被迫聚到了一起。
暗地里面,双方其实都想在此事上面较一个高下。
有圣命在前,他们这些查案的倒是比以往方便许多,不然,也不可能搜查定国公府后院,甚至要提审定国公府的表小姐。
但今日定国公府设宴,来的贵人极多,有些人的身份,就连朱屠和陶正真这样的高官也要掂量一二。
比如清河郡王李凤歌。
这位少年郡王仗着自己在刑部有个虚职,硬是要参与进来,就是刑部尚书也拦不住。
现在李凤歌也在水榭外面,抱着臂立在刑部的官差身边,衣衫上的金线闪闪发亮,如其人一般熠然生辉。
李凤歌一双凤目不时在人群中之中扫过,却一直没有寻到落点一般,只让几个同样被提审的世家小姐悄悄红了脸,窃窃私语起来。
刑部的差役又带了几人过来,他才将视线定格——正是在一顶长长的帷帽之上。
*
唐酒诗下意识抬起了眼。
小郡王的视线并不怎么灼人,还有一份凉意,那双凤眼之中,亦只是淡淡,而且很锐利。
李凤歌做了一个口型。
“放心。”以及,“那件事以外,如实交代。”
唐酒诗眼睛微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在水边遇见了唐酒诗的事情李凤歌已经为她保密,不会有损她的闺誉。但除了这件事以外,唐酒诗不得隐瞒。
唐酒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李凤歌便不再看她,亦不再看向被聚到这里的众人。
刑部众人来来往往,也不曾和他交流案情,就好像他只是一个金贵的摆设。
对于刑部而言,的确如此。
唐酒诗忽而想到了什么。
从李凤歌的态度来看,他也并不热衷于查案,更不会是被刑部尚书强迫到这里来。肉眼可见此地会是一滩浑水,他只是一个闲职,犯不着亲自淌进来。
——难道,李凤歌是因为她,才会等在这里的?
倒也不是她自作多情,李凤歌对她并没有什么情谊,唐酒诗是明白的。
但若是为了李凤歌和李远朝一起向她许下的那个承诺,唐酒诗觉得是有可能的,若没有李凤歌,这对于她而言也是一件两难之事。
刑部差役不会多言,可此地人多嘴杂,难免会传出去什么。
李凤歌先一步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论他是不是特意为此出现在这里,唐酒诗都必须领情。
这位小郡王倒是不肖其兄,看起来冷冰冰的,实际上意外的心软,是个好人。
可惜了,好人不长命——像她这样的大好人,上辈子不也死得不明不白的,实在太惨。
而且,上一次自湖中救了她的,该不会也是李凤歌吧?
这样算下来,她已经欠了李凤歌两次了。
唐酒诗并不知道李凤歌上一世的时候因何而死,只是隐约想起来他的死期是在两年后,心中暗自想道,到那个时候,还是要提醒李凤歌一次——但能不能避过死劫,就要看小郡王自己了。
暗自记下来这件事情,唐酒诗定了定心,倒也没有那么忧虑自己的处境了。
原因也无他,因为她发现被提审的人实在太多了,当中亦有一些世家贵女,此事既然牵连甚广,那么也轮不到她一个人倒霉。
更何况后顾之忧已经被李凤歌解决,此事与她毫无关系,唐酒诗当然是坦坦荡荡。
不过,刑部和大理寺联合了这么大一群人在这里,倒是让她也难以判断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了。
唐酒诗暗自思忖着,忽而听见了一阵喧哗。
女子的惊呼声和笑闹声同时响了起来,其实很是悦耳。
当然,那些官员并不这么觉得,只是管不住也没办法管,谁让这些都是京中世家的贵女呢,动一下就要担心她们家人找上门来。
而那令人惊呼的源头也很好找。
上京风气开放,男女之间亦然,能让贵女们有失体面笑闹的,自然是一个青年男子。
那人一身绯色的官服,正衬得他如霜如雪一般,灵秀而又冷清,好看到让人忍不住噤声,而又惊叹,而且硬生生把旁边那个着同样衣衫的官员衬得像是一个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地瓜。
其实大理寺少卿吕茂学已经是年轻有为,而且也称得上英俊。
奈何在他身边那人和他官位相同,比他年轻,比他美貌,还比他出身好,吕大人想逆袭,只有重新投胎一条路能走了。
那正是大理寺另一位少卿,定国公世子容深。
——便宜表哥是也。
唐酒诗兴致乏乏移开了视线。
她自然知道容世子的好看,不过她想看绝世美貌那自己照镜子就是了,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而且……
唐酒诗扫过那些贵女们,心道她们定然是要失望了。
上辈子直到唐酒诗死去的时候,这位容世子都始终未婚,也不曾听说过有什么红颜知己,除了偶尔出来刷刷脸以外,其他时候竟像是一个上京之中的透明人一般。
但容深就是刻意降低自己在上京的存在感,也仗着好看挤进了上京四大未婚金龟婿中间。
另外三个分别是李远朝、谢游、陈良月,也就是酱牛肉、菘菜、以及糖炒栗子。
是的,没错,上京的婚恋市场,就是这么令人绝望,也只有容世子能收留一半心碎少女——另一半唐酒诗勉为其难收了。
容深既然是她的便宜表哥,唐酒诗秉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上一世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他,容深也和她没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这一世也这样最好,容世子和定国公府可不是她招惹得起的。
她还是要早日离开定国公府才是。
唐酒诗心中想着日后的打算,不觉听见了刑部差役的声音。
“唐小姐,请吧。”
唐酒诗定了定心神,跟着他走了过去。
*
“午时到未时之间,你一直在湖畔?”
“是,约有半个时辰。”
“不曾听见任何的动静?”
“不曾。自我到湖畔的时候一直到我离开,都始终无人。”
“好了,你可以离去了,但要再等一等。”
“谢大人。”
唐酒诗屈身行了一礼,刑部尚书陶正真面色很松弛,见她离开后,又叫了下一位。
提审女眷这件事情,刑部和大理寺商量了一番之后,不得不推给了大理寺卿。
原因也很简单,刑部官员那些冷冰冰的脸摆在外面就能吓哭小孩,如果朱屠不想再明日朝会上面收一打弹劾的折子,那么他最好还是放过这些各有来头的贵女。
陶正真和朱屠的风格截然不同,向来十分和煦,所以时常被朱屠嘲讽要以春天般的温暖来感化那些犯下案件的罪犯们,后来女帝知道了此事,莫名笑了几日。
以陶正真的涵养,当然不会刻意为难人,但这么问了一圈,什么有效的结果都没有得到,就是他也不由很愁苦。
女帝可是给了时限的。
而且,案件审到一半,就再也没有办法保密了,得知徐家二小姐的死讯,官员们还在这里呢,就已经有一些议论了。
“徐幼蕾整日眼高于顶,仗着自己和陛下有些关系,得罪的人那可太多了,谁知道她会被什么人记恨啊。”
“就是,徐二小姐的仇人名单,那要从城南拉到城北了。”
“她人已经死了,你们就少说几句吧。”
唐酒诗听着听着,觉出来不对劲了——
话说,上辈子她死了之后该不会也被人这么议论吧!
唐酒诗抖了抖,决定少想一些身后事。
这些贵女虽然不积口德,但十分坦荡,不只是唐酒诗,陶正真都能听见。
他一边想着果然世家女最得罪不得,脑海之中忽然转过了一个想法。
此时查得越急,越难以遮掩消息,只会有损徐幼蕾的身后名声,对徐家也不利——但下了命令的是女帝!
那么这件事情,女帝究竟是知道,还是因为过于悲痛所以忽略了呢?
陶正真背后一凉,不肯再继续想下去了。他还是老老实实查案为好。
只是定国公府这群人,也太难管束了。
女眷还只是议论,另一边已经要闹起来了。
镇北侯世子似乎是此前吃了酒,醉醺醺地在和刑部的官差闹腾。
“我都说了这件事情和本世子毫无关系!徐二……我见都没有见过……她就死了……”
“有完没完了……本世子吃了酒去纳凉,有何不对?你们有证据吗?那什么水榭,本世子从来没去过!”
镇北侯府同样是重臣,所以镇北侯世子闹起来的时候,刑部也难免束手束脚的。
直到一道亮光闪了一下。
清河郡王李凤歌径自拔了刑部官差的刀出来,冷冷横在镇北侯世子的脖颈之前。
“世子冷静了吗?”
这句话说得好像镇北侯世子不冷静他下一瞬间就要血溅当场一样。
镇北侯世子识相地沉默了,不再闹腾,小心翼翼看着清河郡王。
那边的闹剧其实没有什么新奇的,唐酒诗只有在看到镇北侯世子的背后的时候,瞳孔猛得一缩。
他说谎了。
镇北侯世子不可能没有去过水榭,而且,说不定还知道一些什么。
但是,她应当为了此事站出来吗?
唐酒诗微微凝眉,想到了一桩旧事。
这位镇北侯世子说起来和她也有一点关系,而且——
有仇。
这位曾经是唐酒诗的第一任议亲对象,而且差一点就成了。
表面上,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纨绔,这是减分项,但是唐酒诗的家世也是减分项。
镇北侯夫人看中了她的容貌,给出来的理由是要给世子娶一个绝世美人回家,唐酒诗信了。
因为她确实就是一个这样的美人啊!
镇北侯府看上了她的容貌,她看上了镇北侯府的权势,交换起来,明明是一个极好的交易。
镇北侯府虽然不如定国公,但也是顶级的勋贵,足以护住她。这和唐酒诗所求的正好一致。
她要得明明不多,并不求一心人,只是想要高门的权势和地位,以及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夫君。
镇北侯世子就在这个范围内,虽然纨绔但是不曾闯下大祸,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好赌,人长得还算过得去,身体健康,这就正好。
然而在唐夫人和镇北侯夫人相谈甚欢,差一点准备个二人定亲的时候,镇北侯世子出事了。
他和一个男子当街赤身**,拉拉扯扯,难舍难分——这场面由于过于伤眼所以被整个上京城都记住了许久。
唐酒诗心中清楚这定然是镇北侯世子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闹出来这件事情,不然,镇北侯世子本来遮掩得很深,她的人也没有查出来。而且,京城百姓怎么知道他是谁的?
但这也救了她。
此事一出,镇北侯世子断袖之名人尽皆知,唐家只要不想背负一个卖女儿的名声,就绝不会再和镇北侯府结亲。任何怜惜女儿,顾惜名声的人家都不会这么做。
不过,后来又有一个白家,到最后还是把女儿卖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
唐酒诗默默想着,这桩婚事不成,就是结了仇。
镇北侯夫人挑中小门小户也有了她的理由,不就是看着她娘家无力,受了委屈也无法找上门来吗?
有镇北侯世子的名声在前,镇北侯夫人果然没有再找到合心意的倒霉鬼。
当然,唐酒诗是不会承认自己也在里面积极地添砖加瓦,科普镇北侯世子的精彩往事。
这一次倒是还没有结仇,不过今日寿宴,唐夫人似乎已经和镇北侯夫人相谈甚欢了。
为了她自己——为了上京的无知少女不再被算计,她也该做些什么才对。
唐酒诗悠悠想着。
她大约能够猜出来镇北侯世子为何要隐瞒了。
他应当是有人证的,但是说出来他和这个人证单独相处,那就有些古怪了。
唐酒诗不需要揭开这一点,她只需要让查案的人知道镇北侯世子去了哪里就够了。
她自来观察甚微,但也不会因此自得,官差们可远比她更加专业。
想明白之后,唐酒诗开始犹豫了起来。
她是有线索,但要告诉谁呢?
清河郡王很好,但是他太远了。
而离得近的大理寺的官员……
她那个便宜表哥,好歹,也算是个亲戚吧?
*
容深其实并没有参与大理寺众人断案。
京中时常有传闻,容深这个少卿之位完全是因为女帝偏心自家亲戚得来的。
因为他太年轻了。
不过弱冠的四品官,当朝唯有这么一个。
但是女帝就是明摆着偏心,久而久之御史台都不上弹章了,大家也习以为常。
容深在大理寺人缘并不坏,用陶大人的话来讲,容世子是有其存在的理由的,而且非常重要。
非常重要的容世子正在和大理寺的仵作说闲话。
郝仵作正在打量着今日站在这里的贵女。
“论起来,其实都不坏……但若是最好看的那个,还是那个带着帷帽的姑娘。”
有人错过去看了一眼,顿时表示异议。
“帷帽那么长,只能看出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郝仵作你该不会是老眼昏花了吧?”
“你懂什么!”郝仵作道,“还是得小苏来看。美人在骨,只要看骨象,我就知道那姑娘定是绝美。”
“我还是不信……”
容深的神色淡淡,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但那二人谈论的声音稍微高了一些的时候,容深出声提醒了一下。
“二位。”
“不谈了。”郝仵作终于想起来那姑娘和容少卿沾亲带故,当然不能再谈了。
容深微微垂下了眼睛,想着郝仵作的话。
论起来皮相骨相,无人能与唐酒诗相及。
可惜了。
他还在这边发呆一般放空着,就见以管事娘子走了过来。
“表姑娘要见我?”
*
唐酒诗有一些小小的不安。
容深实在是她完全不会打交道的类型,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过完整的话。
她一心避嫌,容深看来也对她没有任何的想法。
这个表哥一直都像仙人一样,缥缈而难以捉摸。
上一世容深曾经主动对她说过一句话——好像也只说过这么一句。
那是她还在定国公府的时候。
容深似乎是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刚好遇见了她。
这位表哥居高临下看着她道,
“既非池中之物,又何必囿于浅滩?”
唐酒诗还没想明白呢,容深就走了。
她也就没再去想。
后来……她也没怎么去过定国公府,更不要说和容世子相见了。
她这样的俗物,想来也和容世子并不怎么搭调。
不过,亲戚一场,虽然有那么一点远,容深不至于直接不留情面拒绝吧?
管事娘子回来了。
“世子说,表姑娘少费一些心思,耐心等着就好了。”
少、费、心、思。
唐酒诗被这四个字当头砸中,差点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我知道了。”
她朝着管事娘子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来。
“有劳程娘子,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您再去见一见陶大人,就说……我突然想起来了重要的线索要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