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予,你还在恨我吗。”
贺予一时心绪复杂,竟回答不上。
只是万般情绪已涌上心间——谢清呈一直都知道他是破梦者的人!
原来谢清呈早已看透了他的伪装,然而谢清呈什么也没有多说,自己怎么演,他就怎么配合……
难怪了……难怪无论自己怎么搅扰他,他都没有被逼至崩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出于私怨,而不会伤及公事。
“……”这一刻,贺予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似乎应该欣慰于谢清呈这一次对他的信任,可他一点也不高兴。
他似乎应该愤怒于谢清呈比他更胜一筹的伪装,可谢清呈说,他只是想遂了他报复的心愿。
他们之间的爱恨太复杂,连喜怒都无法纯粹,他恨不得把所有关于谢清呈的记忆都从自己的心里删除,又巴不得将谢清呈这个人的一切都刻入自己的骨血深处。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该怎么爱他,却也学不会该如何恨他。
这段日子以来,他折磨着谢清呈的每一刻,又何尝不是在折磨着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得到谢清呈的,如果得不到,他心里的洞就会一直填补不上。他永远也不可能发泄掉自己的怨戾……可是……
可是,谢清呈不遂他的心愿——
那天,安东尼走后,贺予曾怀着一丝希望,调取了自己别墅里的监控。他眼巴巴地看着,看着谢清呈和安东尼对峙的全过程,可是他翻来覆去地把屏幕都要看穿了,也没有从谢清呈脸上看到丝毫的嫉妒和痛楚,确实就是像安东尼说的那样,谢清呈根本无所谓他和谁在一起和谁上床。
他的死,到底只换来了谢清呈的自责而已。
谢清呈不爱他,谢清呈只是觉得亏欠了他,只是觉得害了他……所以谢清呈会留着那只小火龙,所以谢清呈不声不响地承载了他所有的侮辱和折磨,这些……都只是因为谢清呈自觉对不起他!
但他要的是这样的愧疚吗?
“……”此时此刻,在这座梦幻之岛重逢,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在等着他的一个答案。
恨,还是不恨?
在这一分一秒的沉默中,谢清呈眼睛里的光渐渐地黯了下去。
他最终垂下了睫,他已经知道了贺予的答案。
他胸口里的那只怀揣着希望的兔子不再动了,被猎人毙掉了似的。
“没事。”谢清呈最后开了口,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是写了定时挂号信把一切都告诉了贺予,如果真的是当着他的面说,或许话都没有讲完,他就已经在贺予的沉默和冰冷中失去了继续讲下去的力量了。
谢清呈仰起沾着血的脸庞,对贺予道:“我知道这件事强求不得。哪怕你不再在我面前伪装成曼德拉的人了,只要你想,你可以继续恨我,公私不必混在一起。我欠你一条命,怎样都是我该得的。我不躲。”
“…………”
什么叫公私不必混在一起?
什么叫你可以继续恨我?
贺予心头阻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他才好。他真是要被谢清呈气死了,他真想把谢清呈从白马上丢下去再踩他几脚。
但他又想发了狠地攥过他的头发,凶狠地吻上谢清呈的嘴唇,也不管什么爱与恨了,他不想听谢清呈继续讲这些自暴自弃的话,也不想再奢求谢清呈心里有他,只要自己能得到他的血肉,那也是好的。
思绪万千时,贺予耳侧的传呼麦忽然响了。
“请贺总拦截风伯系统后,速将缴获的风伯装置上交段总。”耳麦内的机械女音冰冷地发出指令,“段总在第三会议室等您。”
系统催得很急,接连重复了三遍指令。
贺予深吸一口气,竭力缓了缓自己的心绪。
指令下的这么急,贺予心知不能再拖,既然谢清呈要公私分明,那么便先公私分明着吧。
于是他对谢清呈道:“……这些……这些我们之间的私事之后再说。现在你得配合我,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我就是为了保护你们才回到这个岛上来的。只有我们同心协力,郑队和其他人才能获救。你明白吗?”
谢清呈自然也明白轻重缓急,他、郑敬风、贺予,事实上是一个团队,他哪怕和贺予有再多的龃龉,两人如今也是同事,是队友。
他最后闭上了眼睛,以默认代替回答,由着贺予将他双手缚到背后——谢清呈制服腰侧有配备的两枚手铐,贺予干脆就地取材,直接拿铐子把谢清呈拷上了。
谢清呈:“……”
“总比给你抓回去之后上曼德拉的手铐要好。”贺予瞥了眼他的脸色,看出他对这玩意儿的抵触,但还是道,“曼德拉的手铐是电环,顶一句嘴就会电,你不会想试的。”
“……”很有道理,谢清呈不吭声了,天马随着贺予的命令腾空而起,朝着主堡方向飞去。
曼德拉主堡是一座罗曼风格建筑,墙体厚重,拱券重叠,穹盖加顶。堡体群宏大复杂,各个建筑间由粗石长廊连接,城堡上没有太过反复的雕刻装点,而是由券柱廊均匀切割的光影作为缀饰,透出一种严谨庄重的气质,从天空俯瞰下去,整个主堡建筑群就像是镌刻在曼德拉岛上的古老图腾,隐藏着不可捉摸的神迹神踪。
气流冰冷,贺予的天马栖降至主堡门口,那里站着一排一排的卫兵,男女都有,女性都穿着艳如烈火的红裙,男人则是简练的黑色军装。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们身体里的喜怒哀乐都抽走了,让他们像国际象棋上的兵人一般站立着。
“贺总。”为首的一对卫兵向贺予欠身鞠躬,眼神空洞,“段总在第三会议室等您。”
他们说完之后,身后的两排守备就整齐划一地跟着重复着这句话。
“贺总,段总在第三会议室等您。”
这声音幽幽的回荡着,简直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一样。
贺予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他控着缰,让天马一直走到主堡的拱形粗石巨门门口,翻身下了马背,一言不发地把谢清呈拽了下来,进了主堡大厅。
和大部分罗曼建筑一样,曼德拉主堡高穹顶,窗户开得狭小而高耸,这样的设计让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时显得昏暗迷离,营造出强烈的神圣感与梦幻感,仿佛置身于天国与人间的交接处。
谢清呈没有时间多看,贺予径直将他带到了复古式升降电梯内,电梯直达塔楼九楼,贺予的房间就在那里。
“我不把你带到段闻那边,以免节外生枝。”电梯门打开了,贺予押着谢清呈,两人走在铺着厚重织花羊毛地毯的长廊上。
两人一言不合,还真是把公事公办贯彻到了底。谁都没有在关键行动上掉链子。
贺予的嘴唇贴着谢清呈的耳缘,在他耳后轻声说道:“我会把你关在我的房间内,但段闻对我并不放心,那个房间里有针孔监控,无论你进去之后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惊讶。一定要和我一样把戏做全了,演出被我囚禁的样子,不能让他怀疑。剩下的,交给我就可以。”
一边说着,两人已走到了一闪镂花柚木漆门外,门上钉着一个精致的牌子,上面刻着贺予的名字。
贺予低声道:“进去后你就当在拍电视,你还记得我们从前在学校对过一次戏吧?就是那种感觉。什么都不必当真。如果你有什么真心话想对我说的,就连续咳嗽五声,我会借机靠近你,我测试过,目前这个分贝的声音段闻是听不到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说完他就垂下睫毛,瞧着谢清呈的侧颜,见谢清呈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贺予明白两人的戏这就“开拍”了。
他先是在监控镜头下粗暴地推了谢清呈一把,将他整个人推到了柚木大门上,而后攥住他的头发,把他拽近了。
“你没有什么资格反抗,谢警官。”贺予提高了声音,如此一来,若有人在盯看走道上的监控,就能瞧见他和谢清呈之间的推搡,“你要是想让你郑叔活着,那最好还是老实点,别惹着我有半点不高兴。”
谢清呈咬着牙,他的身体病弱让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苍白,这令他看起来更像受到了不能反抗的羞辱和拘束。
他转过眼珠,盯着贺予的脸:“……你别伤害他。”
“哦?你这么在意他么?”
“……”
贺予冷笑一声,指侧摩挲着他的脸颊,目光像刀尖一样在他脸庞逡巡,“可我伤不伤害他,接下来都要看你的表现啊,谢警官。”
“……”目光抵着目光,倒真像多年前,谢清呈在沪大帮着贺予走戏时那样。
不过那时候只是校园剧,谢清呈完全不必要太配合,此刻却必须得全情投入,不能被曼德拉的人看出丝毫穿帮。
“到我房间去待着吧。想着你郑叔的命,乖一点。”
贺予说着,打开了生物识别系统门禁,将谢清呈带入了自己房内,咔嚓一声,房门在两人身后复又关上。
谢清呈在见到贺予的卧室布局时,心中猛地一颤。
他明白贺予为什么会特意叮嘱一句“无论你进去之后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惊讶”了。
因为不知为何,这个卧房……竟是完完全全按照从前贺家的客房——也就是谢清呈在贺家的住房还原的,连书架上的书籍摆放都一模一样……
卧室床边有一张实木大书桌,书桌前摆一把椅子。因知道房间里藏有隐形摄像,贺予与谢清呈进行了一段非常真实的拉扯纠缠,或许是因为两人内心深处都有些黑暗的东西需要发泄,他们动手的时候竟真的对彼此用了十足的力道。
喘息间,贺予最后狠狠将谢清呈按在了书桌上,而后又将他推进椅子里,以冰凉的手铐在椅扶手上固定,再从椅子旁边抽出自己发病时用的治疗拘束带,将人困在了椅中。
借此机会,贺予靠近了他——这在段闻的监视中,看上去就像贺予为了更好地压制谢清呈而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
贺予一边紧紧缚住了谢清呈,一边用无法被监控捕捉的声音,低声道:“你在这里不用担心,我的房间除了打扫卫生的,不会有其他人贸然闯入,等我处理好事情,晚点就回来。”
谢清呈嘴唇轻微启合,几乎不见波澜:“绑松点。”
“松了就不像了。”两人几乎是嘴唇贴着耳根,中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贺予烫热的呼吸就拂在谢清呈耳侧,低沉的嗓音直抵谢清呈胸腔,“我现在可是你的对手。”
“假的。”
“你心里清楚就好。”贺予说,“不要那么怨我,我也是为了完成任务。”
说着手上一用力,淡青色的手背筋络微突起,他把“战俘”紧紧按在了办公皮椅上,一指宽的黑色治疗带,就像是恶魔的咒印,勒过了谢清呈的浅蓝衬衣,交错着封上。
贺予将人捆结实了,一身黑色曼德拉军装的青年,站直了身子,略微拉开些距离,低头看着身着破梦者警服,额发散乱,嘴角还带着些血迹的男人。
四目相对。
监视器在房间的阴暗隐蔽处蛰伏着。
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贺予垂眸睥睨着他,冷冷道:“谢清呈,你以前,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吗。”
“……”
“你想过吗?”
谢清呈闭上眼,不理他。
贺予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伸过去,扼住了谢警官的下颌。
他把他的脸转过来,逼他看着自己。
这情形似曾相识,一瞬间,他们竟都想到了之前在医药竞讲会议楼里发生的事情——
当时贺予以为谢清呈不知道自己是警方的线人,便干脆狠了心,公报私仇,将他肆意羞辱。
可现在他知道了谢清呈其实早就猜着了真相,再回想那段经历,心里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近距离盯着谢清呈那双眼,他不禁在想,谢清呈当时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才能咬牙承受着他的侮辱,却没有揭穿?
失了明的眼睛没有焦距,贺予从里面找不到答案。
“谢清呈……”他喃喃低语。
而谢清呈也因为想到了曾经在会议室里发生的事情,感到不自在,于是又想把脸转开去。
这个反应无疑是在贺予本就很混乱的心头点了火,贺予带着悲伤的内心里滋生起一股欲念。
“你看着我。”他从扼着对方下颌,转为搙住谢清呈垂落的凌乱额发,迫着他把落着伤痕和血污的脸庞抬起来,让他复又与自己对视。
“……”
谢清呈依旧想要转开目光。
贺予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将他的面庞更用力地掰过来:“看着我!”
手指在颤抖。
两人的视线再次近距离地碰上,一秒,两秒……
而后——
贺予在这种气氛中,感到一阵近乎绝望的烦躁与伤情,他心如潮涌,焦躁横冲,最终不受控地低下头,忽然重重地吻上了谢清呈的嘴唇。
“!!”
这行为哪怕放在演戏中,都算是临场发挥肆意加戏了。谢清呈猝不及防,眼眸微睁,他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几乎动弹不得。贺予太强硬了,纠缠间饱含着冲动,热切,渴望,乃至于雄性骨子里本能的占有欲。
“你干什么!”混乱间,谢清呈蓦地咬破了贺予的嘴唇,他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目光透过散乱的墨黑额发,刺向贺予病态的脸庞。
“……”贺予慢慢地舔舐去了自己唇角腥甜的血,拇指则摩挲过谢清呈的嘴角,将那雪中落梅般的红痕拭去了。而后他将沾着血的指腹,点在了谢清呈唇上。
他冲动归冲动,倒还记得自己是在演戏,于是缓缓站直了身子,在须臾的静默后,平复了一下心绪,用“贺总”的立场森冷地做了回答——
“……你觉得,我没有杀你,而是把你留在我房间里,是为了什么?”
又道:“连这也要问,我该说谢警官是太天真,还是太可笑?”
谢清呈喘息着:“……你还没玩够吗。”
“……”贺予顿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谢清呈在这样激烈的情绪碰撞中,可能有些分不清真假了。换句话说,谢清呈也许是因为共情太深,自责太深,所以竟在混乱中“入戏”了……
他清楚地从谢清呈眼睛里看到了深重的失望,以及痛苦。他能感觉到谢清呈这句话是在叩问他的真心,而不是完全的逢场作戏。
那样的眼神让贺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开了,他垂了睫,沉默一会儿,才能残忍地绽开一个笑,然后道:“……是啊,你当初那样欺骗我,害得我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说,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你?”
说着,他直起身子,手垂下来,落到谢清呈被缚着的腰侧,然后在两人分开之际,贺予忽然把谢清呈皮扣侧面固定着的一排储有-13浓缩注射液和2号血清的装备袋给搜了出来。
“贺予,你——!”
谢清呈没想到贺予会这样做,眼中浮现了一丝慌乱——这是他替破梦者组织做任务时使用的最有效的两样药剂,虽然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它们无疑是很有效的,如果贺予不让他用,或者干脆给他毁掉了,那么他接下来就几乎什么也不能做了。
他顾不得和贺予再争执什么,极力用眼神警告地暗示贺予不要轻举妄动。
但贺予没有理他。
贺予只想尽快结束这逐渐失控的“对戏”和对话。他把这些注射剂收走了,而后慢条斯理道:“好了,我还有事要办,你在这里老实坐着,等我回来。”
“贺予!”
“笼中雀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谢清呈。”
“……”
“乖一点,你可以少吃些苦头。”
贺予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也没再与谢清呈目光相接,他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便径自推门,走了出去,留谢清呈一个人在这如同岁月回溯般的屋子里僵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