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纠察——既是言官的职责所在,又是他们的长项。
再加上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以后有大把的升迁机会。
所以,他们没有九大卿九小卿那么多的顾忌。这个有点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觉。
弹劾重要人物,比如潞王朱翊镠,最后的结果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触犯了万历皇帝,有可能丢官,但出头赢得清名;第二种是得到大臣甚至是万历皇帝的赞同与附议,升迁的机会自然随之而来。
可无论是哪种,对六科都给事中而言,都成功地刷了一回存在感。
至于弹劾有没有危险,那不是他们首要考虑的。
就像当初反对张居正夺情,明知万历皇帝和李太后态度坚决就是要夺情,可仍然有人奋不顾身地站起来反对,哪怕万历皇帝气得咬牙切齿血脉偾张动用廷杖……
这便是明朝言官们底气所在的重大原因之一。
他们敢弹劾皇帝,敢弹劾首辅……反正就没有他们不敢的。
瞧瞧刚才被怼得甚是难堪、两度无语的代理首辅申时行吧。
言官就是这么牛叉!
明知万历皇帝正在气恼中,明知申时行是想调和矛盾来着,可偏偏就是不给面子。万历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临时代理首辅就更不用说了。
这一回合的交锋,可以说是六科都给事中刘凯胜了申时行。
万历皇帝的神情举止,无一不是向着朱翊镠。
那么,刘凯胜了申时行,便意味着六科都给事中依然掌有主动权,哪怕与他们对话的是万历皇帝。
见申时行基本上没有起到任何运用,紧接着万历皇帝又将目光投向吏部尚书王国光。
王国光可不比申时行。
申时行性子温和,而王国光总给人一种雷厉风行的感觉,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王国光干过地方官儿,也曾经在几个部门担任过要职,吏部尚书之前他担任的就是户部尚书。
万历皇帝问道:“王卿家,这件事你是如何看待的呢?”
王国光像是提前想好了似的朗声说道:“陛下,六科之所以弹劾潞王爷,主要一点就是因为潞王爷插手的事务较多。虽然这有违先例,且与潞王爷的身份严重不符,但臣窃以为重要的早已不是这些了,而在于潞王爷是否有心。。”
“哦?”万历皇帝反应超快,眼睛陡然一亮,急不可耐地问道,“在于皇弟是否有心?此话怎讲?”
王国光道:“陛下,臣窃以为只要潞王爷所作所为是为了国家,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且一心向善,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也是向着好的方面发展,那潞王爷最近的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好!好!”万历皇帝脸上的愁容瞬间消散不见了。他像花儿一般,当即附和道:“王尚书所言极是!朕也是这么想的啊。”
“陛下,微臣反对,微臣坚决反对!”说话的还是那个刘凯……就好像他意识不到一丝危险。
“你反对什么?”万历皇帝板着黑脸阴沉沉地问道,好不容易因为王国光的辩护而感到几分欣喜,瞬间又被刘凯打回原形了。
刘凯正义凛然无畏无惧地道:“王尚书,如果依你所说,只要动机良好不害人,呈现出来的结果也是好的,就不要追究过程和实现的方式,对吗?”
王国光尽管是天官,且一向强势,可此时此刻也选择了沉默。
刘凯接着说道:“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每个人的身份、地位都不一样,相应职责自然也不一样。国家良好的运作模式是各司其职,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儿,最好不要僭越,就如同陛下做好陛下的事,王尚书做好王尚书的事,卑职做好六科吏部都给事中的事,这样才能形成良好的机制。同样的道理,潞王爷是不是也该做好潞王爷该做的事儿呢?若插手事务过多,势必会引发混乱,甚至是灾难。”
刘凯这个理由一抛出,不仅王国光不说话,就连万历皇帝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
各司其职,不要僭越,每个人都做自己该做的事儿……
很在理啊!
上次廷议时,因为朱翊镠想见识文官的厉害,所以很有一种想赢的冲动,便与曾朝节等三人辩论起来。
可这次他不想了。
其实,刘凯的话也不是滴水不漏完全找不到破绽。
各司其职,不要僭越……固然不错,可如果在其位的人却不能谋其职呢?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就像让冯保为永宁公主选驸马爷,如果朱翊镠不出马,那历史的悲剧就要重演了。
朱翊镠现在的所作所为,首先必须得承认都是僭越,但无疑,所有的僭越都是建立在那些人在其位却不能谋其职的基础之上的。
需要朱翊镠来拯救,需要他来拨乱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不用他出马,都能做得很好,那他真不愿意瞎掺和,做一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人多好!何必讨人嫌招人烦呢?
但这条路是很寂寞的。
因为他是亲王,而且是万历年间的亲王,别说僭越之罪,就是稍有动作就会被人盯上。
如果不是仗着李太后和万历皇帝的万般宠信,借他一万个胆儿都不敢瞎嘚瑟蹦跶。
这个时候,还能指望有几个人理解他呢?在座的各位,除了密切接触的冯保或许还算得上是一个,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但冯保也只是勉强算得上。
仅此而已。
这方面,张居正要稍强一些,李太后再强一些。
但这三个人与他的预期还是都有点距离的。
当然这与他身份特殊不能与人全心坦诚也有关。
刘凯以一人之力,连续反驳朝中最有权势的两位大臣:代理首辅申时行和吏部尚书王国光……
万历皇帝也觉得憋屈,可一来人家刘凯确实说得有板有眼,二来他想到朱翊镠劝慰的话:要忍……
万历皇帝扫了一圈儿在座的诸位大臣,可发现一个个都低着头,好像谁也没有信心与六科都给事中进行一番辩驳。
而反观六科都给事中,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像是即将进入战场的勇士一般。这才刘凯一个人开口呢,若全部都上,那九大卿九小卿还是对手吗?
嘿嘿,朱翊镠暗自一笑。
冯保亦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