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起身去了。
但要说神秘,准确地说,应该是朱翊镠神秘而不是张鲸。
这一点冯保很清楚。
他一个人坐在锦琴前,久久不能平静,想着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京城,心头终究还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楚。
但被万历皇帝解除司礼监掌印的职务,现在想来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本来他就是依靠李太后维系下来的嘛,如今李太后一心向佛不管政事,万历皇帝当然没有顾忌敢动手了。
与张鲸交谈前,他心中存有很大疑问;可如今与张鲸交谈完,他心中依然存有很大疑问,只是重点不同。
之前觉得有朱翊镠在暗中帷幄,他怎么也能留在万历皇帝身边,可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而现在他知道了这居然也是朱翊镠的主意,那疑问又来了:为什么朱翊镠要忽然改变主意?
尽管张鲸没有明言,但好像也已经点出来了,那就是张鲸比他更适合留在万历皇帝的身边。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对此冯保自己也认同。
可他依然觉得,相较于张鲸,他还是有许多优势,并非张鲸所能比的。
在京城谁能比他知道得多?
在紫禁城谁有他的根基深?
在大内谁能有他的心腹多?
……
绝非自吹自擂,这些张鲸都不是他对手。张鲸唯一胜出的地方就是,现在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
但如果仔细一想的话,有这一点其实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比什么都强。
万历皇帝强势得连李太后都要一心向佛了。毫无疑问,这时候抱着万历皇帝的大腿当然最好使。
至于朱翊镠为什么忽然同意解除他司礼监掌印之职,到底是否真心认为张鲸比他更合适留在万历皇帝身边,还有没有其它方面的考虑等等……看来也只能问朱翊镠本人了。
由于万历皇帝这道旨意来得实在太突然,让冯保震惊一直没缓过劲儿,本来要找张鲸问陈泰欢为何被杀一事,结果张鲸来了他也没问。
无论杀人者是否有心,反正他自己现在都自顾不暇呢。
外头的京营兵士和锦衣卫都守着他指定不让他乱窜,直至明日一早将他送离,哦不,是驱逐出京。
就像当初驱逐高拱一样。
当初笑高拱,如今高拱在九泉之下肯定也在笑他吧?
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张居正,冯保觉得自己还幸运得多。
看看张居正的下场……生前所有的荣誉都被剥夺了。而且,万历皇帝虽然尚未颁旨,别个或许不敢想,但冯保知道抄张居正的家已成定局。
这样一想,冯保多了些释然。
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朱翊镠,毕竟陪伴、见证了这么久。
其实,刚才问张鲸“何去何从”时,他并非随口,而是希望张鲸明确告诉他去江陵,因为那里有他的梦。
很可惜张鲸什么也没说,宁可用拙劣的琴艺为他弹奏一曲。
曲意很明了。
不就是劝人看破红尘要活得逍遥自在吗?不就是劝人莫贪恋名利官场而要寄身于悠悠天地间吗?
张鲸并没有告诉他想要去的地方。
那他明日离开京城去还是不去呢?
人生总有遗憾、迷茫。
不过眼下他还要安抚府上的家丁仆役。抬眼透过火苗,他看到自张鲸出去后,外头的家丁仆役陆陆续续地来到客厅内外,跪着一排又一排。
尽管被万历皇帝解除大内总管的职务,但现在他还是这个府邸的主人,近百家丁仆役都看着他呢。
冯保喊了一声管家。
管家进来。
冯保缓缓站起身来对管家说道:“下头的人,都跟了老夫多年,如今我已经无法照顾他们了,你多安排些银两散给他们吧,让他们各自谋生去。”
“老爷……”管家哽咽难鸣,这时候不知说什么好,涕泪纵横。
外头的家丁仆役也听见了。
冯保平常待手下人极好,堪称一个护犊子式的人物。
所以,尽管冯保在外的名声有好有坏,可他总为府上的人排忧解难,施舍银两从来没有亏待过谁。
一旦他骤遭变故,府上的一应家丁仆役都惊得木头人似的,断没有一个人幸灾乐祸,无不悲伤。
此刻,听到他对管家这般吩咐,都悲戚地忍不住啜泣起来。
也不知是谁掩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竟带头“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顿时间,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是呼天抢地哭成一片。
因为真情流露,个个哭得真切,冯保听着心里头更是觉得酸楚,瞧着外头东一堆西一伙跪着的人群,他又想到了树倒猢狲散这句话。
最近他总告诉自己不要哭,可看着这般情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从袖筒里摸出一块儿手巾揩了揩眼睛。
“老爷。”管家抽泣地喊了一声。
冯保一抬手让管家出去。忽然,他猛地一转身,双手操起那具锦琴,狠命地朝地上一摔。
锦琴当即破碎。
管家没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可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老爷。
看着老爷,唯有两行泪水直淌。
只听冯保双手向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轻声说道:“太后娘娘,奴婢明日就要离开京城,恐怕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服侍您了,只能在这里向您道别!祝娘娘福体康安!”
为了不在下人面前失态,冯保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与镇定。
可当他对空说完那番话,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任浑浊的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管家连忙出去了,他知道老爷性子好强,不希望下人看见这般模样。
而此时的李太后,还在慈宁宫里守着一盏孤灯,敲打着单调的木鱼,嘴里虔诚地念着佛经。
对万历皇帝的决定以及冯保府里发生的一切,她并不知情。
当然,也没有人敢通知她。
包括慈宁宫的管事牌子付大海,都被万历皇帝禁足在慈宁宫。
这般解除冯保司礼监掌印之职,本是惊涛骇浪的一幕,可在万历皇帝的精心布置与策划下,就这样收场了。
李太后在慈宁宫只知念经诵佛,听不到任何外头的消息。
心腹冯邦宁已被拿下,此刻正在老家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另一心腹徐爵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徐爵了,他人去了江陵城。
还有一位心腹陈泰欢莫名其妙的被人做掉,尚不知什么原因。
那解除冯保的职务,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似乎也合情合理。
的确不会掀起一丝波澜。
能掀起波澜的几个人都因各种原因“失职”不在了。
或许,这就是命吧。
况且现实是,当你得意时,或许有人关注你在乎你;可当你失意时,真没几个人关注在乎你的下场与去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