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走廊里听得里头叽叽喳喳甚是热闹,为何我一进来,就立马儿变得鸦雀无声了?”申时行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
吏部都给事中刘凯位于六科给事中之首,这时他欠了欠身子,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首辅大人,我们正在议论阉竖张鲸,思量着如果现在交章弹劾,应该正是时候。”
刘凯之所以这样回答,有多方面的考虑。一来申时行是张居正的门生,张鲸与张居正素来不合,这般提及张鲸实有讨好申时行之嫌;
二来,本也是事实,他们确实正提及张鲸,只是将黄色笑话掩饰过去,也算不上欺骗首辅;
还有一点,都看出来了申时行此时此刻心情不好,而源头也有张鲸的一部分原因,所以这时候挤兑张鲸,兴许能起到一定的功效。
申时行坐在西首,也不知怎的,另外两位辅臣迟迟不来。
此时,阳光透过东窗照射进来,照耀得申时行眼睛有些睁不开。
刘凯看到这一点,连忙起身亲自去放下东边一排窗户的卷帘,朝房里光线顿时变得柔和下来。
申时行似乎并不介意,不冷不热地说道:“大家不用等许阁老和余阁老,今天的会揖他们不参加。”
稍顿了顿。
申时行接着说道:“老夫知道刚才你们都在说笑话,那今儿个老夫也来凑个兴儿,说个笑话给你们听听。”
首辅申时行竟有雅兴讲笑话,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一众给事中莫不鼓掌欢迎。
申时行尽管说要讲个笑话给大伙儿听,可他表情依然严肃。
只听他开口说道:
“话说嘉靖皇帝爷执政二十年后,他一心一意沉迷于修道,将一应军国大事都交给奸相严嵩处理。
“严嵩既受嘉靖皇帝爷的恩宠,长达二十余年不衰。严嵩在朝政经营久,加上贪鄙成性,一时间卖官鬻爵,几成风气。满朝文武无人敢撄其锋。
“更有甚者,一大批溜须拍马之辈都纷纷投其门下为虎作伥。那时,我算刚踏入仕途,一日受命去请示严嵩,到了他的私宅,发现一帮渴谒严嵩的官员竟接踵摩肩如同蚁聚。
“这时正好严嵩出门延客,候见的人顿时都肃然起敬,屏声静气,鞠躬如鸡捉米,这情形极为可笑。
“当时,前前任首辅高拱也在,寄身翰林院充吏官,他当时忍俊不禁,竟大笑了起来。严嵩觉得高老放肆,便问他何故如此大笑。
“高老从容地答道:`适才看见相爷出来,诸君肃谒,让卑职想起韩昌黎《斗鸡行》中的两句诗词: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侍。`
“严嵩听罢,也随大流破颜而笑。可待严嵩回家冷静下来一想,便认准高老是在有意出言相讥,于是怀恨在心,三番五次寻机对高老施加报复,终至将高老削职为民。
“按常理,遇到这种不平之事,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这些言官就得站出来,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弹劾不法。
“但那时,所有言官都摄于严嵩的权势,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主持公道。这件事情很是让士林齿冷。
“这时恰好有一位尚书生了疥疮,请太医院一位御医前去诊治,那御医看过病后,对那位尚书说:大人的这身疥疮不需要开单用药,只需六科给事中前来便可医治好。
“尚书被御医的话弄糊涂了,于是就问:医治疥疮如何需要六科给事中?御医答道:六科给事中长了舌头却不敢说话,那就只好让他们练一练舔功了。
“尚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御医是在绕着弯子骂人,也就捧腹大笑。这故事于是就传开了。”
申时行“笑话”一口气讲完了。
可谓绘声绘色。
然而在座言官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他们感觉被人当面掴了耳光。
“笑话”的主角虽是严嵩,可实际上是言官。这样的“笑话”从首辅口中所出,让他们这些言官不但不能发作,而且还得仔细揣摩,首辅今日招来他们会揖,为何要来一个如此“刻毒”的开场白呢?其用意到底何在?
别人尚在认真揣摩,刘凯却有些不依了,他负气地说道:
“元辅大人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卑职初来六科就听到这个故事。可卑职认为那位御医攻击言官之词也不足为听。诚如高老所言,朝中首先有了严嵩这样一只大鸡,然后才有包括言官在内的一群小鸡。”
刘凯身为六科给事中之首,本想为自己人辩护,想说明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可他一冲动,感觉表述不清。尤其是那一副“较劲儿”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很不服气。
申时行知道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又忙解释道:
“方才看到大家一个个冰雕泥塑的表情,就知道你们听了老夫这个笑话心里头一定不受用。
“老夫并无意借古讽今挖苦你们,讲的确实是一件真事儿,但很有必要再重申一遍,不是为了挖苦你们才讲这个笑话,而是想借今天这个机会说明,同时也想告诉你们——
“既然给事中为皇帝行使封驳监察之权,处在万众瞩目的地位,那碰到朝政窳败、贪赃枉法之人,就要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
“这不仅是你我的责任,也是道义,否则会为天下笑。”
一众给事中还没来得及消化,倒不是因为首辅的话和他表达的意思有多深奥,而是见首辅义愤填膺的模样儿,着实一反常态。
要知道,申时行最擅长的事就是“端水大师”,谁也不得罪。
可今天这个刻毒的开场白以及刚才说的那番激烈的话……已经大大颠覆了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
不禁要问:首辅这要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谁或赞成谁吗?难道真的要拍案而起犯颜直谏吗?
先且不管他到底会反对谁赞成谁,但他这番话已经表明他不会再中立了。
否则,总不能让六科言官们站出来拍案而起犯颜直谏,而他自己则继续保持两边都不得罪的中庸之风吧?
那他到底会赞成谁反对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