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踌躇不宁,埋头不敢言语。
“怕?你在怕什么?”武则天伸手用指尖抬起裴炎的头,见他脸色慌乱惊诧,反而让武则天愈发凝重,“你连死都不怕,为何会怕说出此人是谁?”
“太后所虑之人根本不存在,一切皆是罪臣一人所为,并无皇室中人参与,罪臣怕祸及子嗣,但又不能凭空捏造构陷他人,还望太后明鉴。”
“你还是不肯说。”裴炎越是掩饰越令武则天惴惴不安,可见此人在裴炎心中甚至比子嗣生死还要重要,“那就本宫帮你先破题。”
武则天居高临下瞟向裴炎,声音宛若刺骨的寒风直投骨髓,裴炎有谋朝篡位的狼子野心,这一点武则天早就看出来,可即便裴炎位极人臣,距离皇权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并不好走,毕竟唐廷实行府兵制,兵器一直牢牢掌控在君王手中。
况且裴炎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起兵勤王,如若欲要沾指皇权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扶持一名自己能掌控的君王,然后慢慢架空皇权,直至时机成熟后再一匡天下。
那么问题就在于裴炎会选谁,李唐皇室之中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大有人在,但凡有李唐皇室血亲之人皆在裴炎选择范围之内,不过武则天已将这个范围逐渐缩小。
首先不会是先帝的皇兄弟,一来是这些人因不同的事大多都早亡,二来留世的要么是无权无势,没有威望自然难以服众,要么就是位高权重者,这些李姓封王的权势并不在裴炎之下,一旦登基为帝根本不受裴炎掌控。
想要名正言顺唯一的可能只会在先帝的皇嗣之中。
从逼宫的种种迹象足以看出,此人不会是李旦,在先帝众多皇嗣中,恐怕没有谁比李旦对权力的**更为迫切,一名崇尚权力的君王是不会轻易受人摆布和控制,一旦李旦登基为帝,首当其冲会做的便是巩固皇权,那么向裴炎等手握大权者会成为李旦第一批清除对象。
李旦有当帝君的潜质,但只会是一名我行我素的暴君,单凭这一点就不符合裴炎的需求。
当然也不会是李显,虽说李显性情软弱容易控制,但废帝之事上裴炎并未站在李显这边,甚至可以说是其一手促成李显被废的局面,于情于理李显都难与之冰释前嫌,如果让李显复辟,加之又无武则天的掣肘,李显定会向裴炎寻这笔旧账,何况李显身边还有一位韦皇后,此人也不甘于人下,又岂会任由李显受裴炎摆布。
韦皇后一心想要李显独揽皇权,之前是因为武则天在才让其无计可施,如果武则天退位赐死,韦皇后恐怕会成为第二个武氏,到时裴炎只会自食其果,因此此人也不会是李显。
“先帝膝下有八位皇嗣,除开早薨的几位皇嗣外,剩下的就那么几个,本宫若是你,在挑选傀儡之前会先圈出一个范围,首先最重要的是要无子嗣,即便有也必须年幼。”
裴炎蠕动喉结,伏地的身子不停在抖动。
武则天冷声继续说道,裴炎的打算显而易见,先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到自己羽翼丰满后,再将扶持的伪帝除之,然后立幼主为君,这样一来臣强主弱,裴炎便可真正做到独揽大权。
可裴炎做这些并非是为了自己,毕竟他已到古稀之年,这个江山裴炎是准备留给裴家后人,这也是裴炎为什么极力让二子远离京城的原因。
武则天都想好裴炎最后一步如何走,他会在临死前借口弑君,然后效仿司马昭称帝,那时裴家权势已无人可撼,改朝换代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本宫说的可对?”武则天波澜不惊问道。
“太,太后圣明独照,罪臣本无谋朝篡位之心,是,是仙师说罪臣有,有……”
“有什么?”
“有贪狼吞龙之相,假以时日定可登九五之尊,罪臣一时利欲熏心这才有了非分之想。”
“贪狼吞龙……”武则天冷笑一声,忽然恍然大悟,“其余几名皇嗣都相继获罪,要么被废,要么被圈禁,他们根本无夺权之念,何况有本宫在一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想来你是如法炮制,以贪狼吞龙四字蛊惑其中一人……”
武则天突然停声,脸上的自信瞬间荡然无存,踉踉跄跄向后退一步险些没站稳。
没有子嗣,没有子嗣……
武则天嘴里喃喃自语,一直重复念叨这句,惊慌慢慢被愤怒所取代,上前一把拧住裴炎衣襟。
“这就是你一直不敢说出此人的原因!”
裴炎见状知道武则天已经猜到,难以继续抵赖只能战战兢兢点头。
啪!
武则天重重一巴掌打在裴炎脸上,完全弃了威严和仪态,就如同市井泼妇一般,失控般抓扯裴炎的脸,整张脸上全是血肉模糊的抓痕。
直至武则天精疲力竭才停手,颓然大口喘息,凌乱而低垂的长发让其更像一名疯妇,脸上的哀色溢于言表,裴炎逼宫谋反没让武则天失态,但知晓那人是谁后却让武则天心如刀割。
裴炎不避不闪,任由武则天宣泄,一边被打一边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已派人前往均州弑杀显儿?!”当武则天得知此事后,顿时停止抓扯,高悬的手抖的厉害,嘴角不断蠕动,“可,可是他亲自下的命?”
裴炎点头。
“抬头看着本宫!”武则天整理青丝,指尖的血沾染在脸颊上,落在裴炎眼中,那抹血红令其噤若寒蝉,“你相信报应吗?”
“罪臣……”
不等裴炎说完,武则天已将裴懿从城墙上推下去。
“这就是你的报应!”武则天声音冷若寒冰。
裴炎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武则天已转身而去,看着城墙下血泊中粉身碎骨的二子,裴炎歇斯底里冲着武则天破空怒骂,武则天头也不回,任凭裴炎在身后谩骂,他骂的越恶毒自己反而越畅快,因为裴炎此刻所体会到的正是自己的痛。
……
从城墙下来,迎面而来的是上官婉儿,见武则天脸颊血渍:“太后……”
“无碍。”武则天神色黯然,“立即派人前往均州,务必要保显儿周全。”
“庐陵王有难?”上官婉儿大吃一惊。
武则天抬头怒看苍天,大声质问:“这就是本宫的报应?为什么就不报在本宫身上,而是祸及本宫骨血?”
“太后息怒,能平定祸乱自然是太后英明神武,更有上苍庇佑方可让太后大获全胜。”见武则天大怒,上官婉儿连忙跪地。
“胜?你告诉本宫胜从何来?”武则天面无表情道,“胜裴炎也算叫胜,一群跳梁小丑还不配与本宫为敌,本宫不过是铲除了一帮逆臣贼子罢了,可代价是本宫断了骨肉之情,在本宫看来,非但没胜而且一败涂地,事到如今本宫连妖案幕后主使是谁都不得而知,更别说此人的目的何在。”
武则天心思缜密,纵观全局发现有太多疑团自己根本看不透,裴炎不足为惧,从他杀李群开始已露了破绽,可幕后之人明知这处纰漏会让裴炎功亏一篑,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提醒示警,可见幕后主使早就料到今日的结局。
由此可见,幕后元凶真正的意图并非是希望裴炎得胜,这让武则天百思不得其解,此人不是为了谋权篡位,更不是为了要取自己性命,武则天实在想不出幕后主使想要什么。
况且龙眼一事到现在都无下文,向龙眼投下的畔茶佉花粉到底有何效用始终不得而知,一个能筹谋如此缜密阴谋之人,断不会做一件没有意义和结果的事。
“此人才是本宫真正的心腹大患,也是本宫遇到最难对付的敌手,如今敌暗我明,本宫没有丁点头绪。”武则天叹息一声,幽幽道,“找不出幕后主使本宫寝食难安。”
“太后宽心,奴婢会亲自严审裴炎,定能从他口中探查出幕后元凶的线索。”
“他不过是一枚弃子,你从他身上什么也查不到。”武则天闭目深吸一口气,神色又恢复了镇定,“本宫给你一道懿旨。”
“奴婢听旨。”
“三日后在东市处斩顾洛雪,派金吾卫以及千牛卫负责东市防务,本宫要亲自前往监斩。”
武则天独自去了佛堂,敬上三炷香后跪地闭目诵经,站在一旁侍奉的是窦陶,死过一次的人总是能坦然生死,所以窦陶从没问过武则天为什么没处死自己,这只是早晚的事,自己终究是逃不出这座在武则天口中的炼狱之城。
窦陶目光落在武则天手中拨动的念珠上,节奏很凌乱,每一下武则天都很用力,指甲深陷留下深深的印迹。
在武则天身边侍奉多年,窦陶深知武则天的每一个动作和习惯,武则天来佛塔是为了让自己心静,但不是为求安宁,窦陶陪武则天来过两次,第一次是长公主死前,第二次是李弘死前。
“太后这一次要杀的是谁?能让太后如此艰难?”窦陶轻声道。
武则天慢慢睁开眼,念珠也随即停止。
“明日是他生辰,本宫想为他庆生,你替本宫走一趟请他进宫。”
“明日生辰……”窦陶低头细想,骤然一惊,“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