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魏军北出雁门恰半年之后,姜含元调集军队,离开鸾道,北上,行在发往北狄南都的路上。
此前的鸾道之战,炽舒为夺回命门,不计代价地发动一次次的狂攻,但每一次都被打回。与此同时,钦隆在燕郡也受到极大的兵压,左支右绌。不但如此,幽州到处疯传,不久前打着晋室皇子之名而行的所谓“复国”,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真正的无生如今人就在长安,向魏帝进献国玺,表臣服后,他甘愿**,以求证道。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可想而知,陆康自尽。他和李仁玉,多年来一直被视为晋人在北地的精神支柱,现在一个投了大魏,另个死了,那支此前招来的兵马阵前直接投降,大批民夫路上逃走。如此局面之下,前线还能靠着狄军勉力再支撑一段时日,但燕郡战事的后勤迅速走向崩溃。钦隆杀了那个已彻底无用的假冒无生的傀儡,为摆脱困境,又抓了大量治下的普通晋人去补缺。他本就恶名昭著,此举导致更多的民众逃亡,恶性循环之下,燕郡岌岌可危,城破就在旦夕之间。
最后的转折,在甲子日。那场日蚀之变,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关于这场天变,姜含元事先收到了来自束慎徽的提醒。他告诉她,司天台有位待诏,精通天文,测算当日会有日蚀之变,时点误差应在刻内,特意告知,好叫她心里有数。
军中上下预先得报,在日蚀发生那一刻,无人惊慌,趁天昏地暗狄军惊慌失措之际,大败敌手。
屡遭挫败之后,炽舒终于从一开始的狂怒当中冷静了下来。
在北狄的南都大兴城,他还留有一支忠于他的亲信军队,战力不可小觑,但却不能调来这里参战。那是他在中原北方最后的据地,不能空虚无防。
现在自己夺回鸾道无望,再这样耗下去,等到钦隆那边也顶不住了,燕郡城破,则自己再无可守之险,如同光身打仗,等到另外一支魏军北推,和姜含元南北汇合,形成夹击,蚕食完可供自己腾挪的余地,到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果然是个狠人。在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之后,做了一个令姜含元也不得不佩服的决定。
如同从前他能自断一臂来换取求生,这一回,他果断舍了他经营多年的燕郡,主动放弃如今于他而言形同鸡肋的幽州,命钦隆执行清野之策,放火烧毁郡城和所有带不走的物资,杀死城中青壮,收拾兵马北归,自己也悄悄退兵,绕过鸾道,趁魏军未能赶到阻拦之前,从另外的一条远道退往南都。
与其被困死在幽州,不如退守南都,重整旗鼓,以逸待劳,以获得反杀致胜的机会。
姜含元知道,最后的一场大战,亦即决战,就要到来了。
在往北行军至中途时,她命大军就地驻扎整休,等待着后军的到来。
狄军退走之日,撕下人皮,露出了恶鬼和凶兽的面目,不但放火烧城,还到处屠杀劫掠,燕郡如若人间炼狱。幸而赵璞和周庆提前得到消息,强攻抵达,狄军这才仓皇撤退。但即便这样,大火还是蔓延到了全城。他二人指挥人马灭火,多日之后,总算彻底扑灭大火,逃走的民众也渐渐归来。最后老将军赵璞留下善后,周庆则带着军队继续北上。
姜含元拟待周庆抵达,两军汇合之后,再挥师北上,剑指南都。
回顾战事,从师出雁门之后,过程诸多波折,她甚至失去了父亲。而接下来的决战,是炽舒反扑的最后机会,他势必全力以赴,注定也不会是轻松的战事。但麾下的将士,非但丝毫不惧即将到来的决战,相反,他们十分兴奋,无不在渴望这最后一战的到来。
她也是如此。
待到破南都的那一日,便是这场筹谋已久的北出雁门之战的最后胜利,大魏收复北方门户,北境大大拓深。
这意味着,自大魏践祚以来悬在头顶几十年的那把利剑将被摘除,北方敌人铁蹄穿破雁门南下的威胁,也将一去不返。
如今她理当比士兵更为兴奋,保持冷静头脑这个前提下的由内自外的强烈兴奋。这是大战前,一名统帅该有的状态。
然而事实是,她最近的情绪,极是低落。
束慎徽的冷淡,尚可拿国有大战他无暇顾及私情为由来解释,加上她也是军务繁忙,每日不是作战,就是在拔营行军的路上,无暇多想私事。
但随着无生那消息的传来,她再也无法控制不去多想。
无生何以**,她再清楚不过。
如果没有炽舒操纵傀儡复国的一出闹剧,没有流传的关于自己和他的流言,则他身份不必公诸于天下,他此生或将永远能够以无生之名平安到老。然而,没有如果。
出了那样的事,只要他知道,他必定是会站出来的——束慎徽也不容他不站出来。而一旦身份大白,死,便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失去自由、于囚禁中无声无息地慢慢老死;或者,以修行证道之名,在天下人的注目之下高调赴死。
姜含元不知道于他而言,哪一个才是他的所求。或许后者可能更合他的心愿。但是即便如此,他是当真完完全全心甘情愿,她又怎可能得到内心的安宁?
大军在这处野地之中,已驻扎了七八日。再过几天,周庆便将领军抵达。
夜渐渐深了,姜含元如常巡营归来,独在大帐。帐外营房里发出的嘈杂声慢慢消失,将士归寝。她也熄了灯,和衣卧在榻上。然而许久过去,了无睡意。
她再一次地想起了她和无生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她去寻他,说明日要嫁了,叫他诵经给自己听。
那个时候,她不会知道,那一次的见面,会是最后一次。
现在他死了。是她害了他。倘若她从前不去寻他,叫他诵经给自己听,便不会有流言,束慎徽或也将永远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
她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悲伤之感。她又想到了父亲、舅父。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了。现在,唯一的友人也去了。烈火焚身而死。
她被这充满了无力的悲伤之感给紧紧地攫住,她忍不住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的阿弟被她杀死前发出的咒怨,她是个不祥之人。忽然当她又想到另外一人,想到他渐渐也已变成了陌生人般的存在,如羁旅之中的过客,来了,遇到,又擦身远去,一时间,心中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荒芜之感朝她铺天盖地而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回去,回到了她不愿回首的少女时代。到了最后,她只觉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睛更是变得酸热无比。
她极力忍住就要流泪的感觉,在黑暗中,将眼闭得更紧。
去年底因舅父丧事和那人在云落相聚,那一夜,她在他面前哭泣,分开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变得仿佛越来越脆弱了。
她不喜如此的自己。不该,也不能。
她是战士。她麾下的将士,更不需要一个不能控制情绪的统帅。
她再静静地闭目了片刻,慢慢平复了心情,最后决定起身出营再次夜巡,待倦了,回来自然便能入睡。
刚出大帐,一名亲兵匆匆走来,低声向她通报了一句话。
姜含元一时惊呆,有些不敢相信,待反应过来,甚至等不及叫人带入,自己迈步便朝外而去。她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变成奔跑,一口气冲出了大营之门。
一道身影,正静立在营门之外。
那人看见她,抬手脱下了披覆在他头上的斗篷风帽,合掌于胸前,低声说道:“将军别来无恙?”
是无生!
月光照着这张含着微笑的脸,真的是无生。
他没有死。不但没死,现在竟然还来到了这里!
姜含元立了片刻,望着他,慢慢地,双眸再次发热,最后,她用带了几分哽咽的声音道:“我很好。你怎样?”
无生应:“我亦极好。此番前来,特为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