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这夜,她含笑进入了梦乡。
程亦铭守了她一夜。
期间,程永安和程川昱、程梓珩都来看过她。
满腔宽慰之言,都堵在了心口之中。
只因为程亦铭说:“小妹累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咱们就别吵醒她了。”
她这夜睡得极不安稳。
即便入睡前有程亦铭勾勒的大好蓝图,即便入睡前唇角上扬,她还是梦到了很多残酷的往事……
旁人若做噩梦了,还能道一句“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可她的噩梦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惨烈,是她哭过笑过恨过悔过的从前。
她连安慰自己,都找不到任何借口。
她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睁开了眼。
程亦铭趴在贵妃榻边睡着了。
俊逸风流的三哥哥脸色寡淡,眸下青黑浓重。
即便小憩,竟也眉头紧锁。
她伸出手,想替他抚平眉间褶皱,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狠狠一颤……
她眼前骤然出现了程亦铭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的画面。
她的三哥哥啊……
上一世为程家鸣不平,向前来灭门的官差讨个公道,却被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她到此刻,隔着一世,竟还能看到他那双不能含笑九泉的眼。
那双眼藏着血,藏着恨,藏着血海深仇。
她仿佛听到三哥哥在说:“程静书,你去哪里了!?程家蒙难的时候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就没跟着父亲母亲和兄长们一起去死呢!?怎么偏偏就你活着,活着对仇人言听计从,对恩人下毒杀害,这样的你,还活着做什么!?”
她猛然收回手。
指尖颤抖。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赤脚落地,行走无声。
她披着一件大氅,到院子里看星星。
巡夜的下人见了她,恭敬喊着:“大小姐。”
程静书笑了笑,问:“父亲母亲和兄长都歇下了吗!?”
“老爷夫人和公子们院子里的灯都熄了,想来应是都歇下了。”
“你知道先前是哪位大夫给王爷治伤的吗!?”
下人古怪地看了程静书一眼,道:“小姐,是您亲自给殿下治伤的。”
“哦!是我出手的,那就应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小姐。”
“嗯!?”
“您没事吧!?您脸色很不好。”
“没事,就是忽然睡不着了,想四处转转。已经好久没像这样好好观赏过太尉府了。”
下人皱眉,将手中提着的灯递给程静书,又将汤婆子一并塞给她,道:“小姐,你拿着,虽是下人用的粗鄙东西,但聊胜于无。”
“谢谢。”
“小姐可别折煞小的了。”
“今日可曾有人来寻我!?”
下人摇头,道:“小的不知,小的现在就去问问守门大叔。”
程静书拦住他,道:“罢了!若有人来寻,阿兮会来通报。你去休息吧,我再转转就回扶云苑了。”
下人恭敬道:“昨夜老爷亲自下令,再次加强太尉府巡逻和保卫。小的还得继续巡夜,小姐注意安全,早些歇息。”
“为何!?”
“小的不知。”
程静书没有为难下人。
她提着灯,揣着汤婆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堂屋。
她见灯火已灭,正要掉头,却听到细微的声响。
她走近了,循着声源处走到了书房门口。
她贴耳在书房门上,正大光明地听着门内的交谈。
“你不该来!这个时候,对于太尉府,人人恨不能避而远之,你怎么好深夜造访!?若叫有心人瞧见,又要大作文章。”
程静书提着一口气。
这是爹爹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
书房内,一人道:“程大人,您待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不能不报恩。您赶紧带着家眷趁夜离开望京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夜的守城军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他会放你们离开,我安排的马车就在城门外等候。您不能再犹豫了!
我刚离宫,陛下虽未下令,但言语中已经流露出要拿太尉府当替罪羊的想法。您若是不走,等天亮了,城门守军换防,早朝陛下发难,可就真的走不了了。您就算不顾惜自己的命,您也得顾惜程家满门一百多条人命啊!程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不是固执的时候!”
程静书咬牙。
她听到程永安道:“逃!?我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程永安行得正、立得端,不怕陛下发难。”
“程大人,你就是太耿直了。现在的官场是个什么风气您其实很清楚。昨夜成明山之战,是陛下的儿子相争。兄弟阋墙,于皇家而言是莫大的耻辱。若有可能,陛下会灭了所有知情人的口,奈何动静太大,村民和城中百姓都有所耳闻。此战是不能湮灭了,但陛下肯定会想法子将此战对皇家声名的影响降到最低。
今夜,陛下召见我和几位大臣,为的就是商讨此事。大臣们都谏言,可将此番战役推到太尉府身上。成王和静王开战,一则为争夺太尉千金,二则为争夺您程太尉的势力。如此一来,太尉千金成了红颜祸水,您程太尉成了挑拨皇子的不轨之徒。这是最简单的法子,可惜下官一人之力并无法改变陛下的决断。
你我伴君多年,下官自问对当朝陛下有三分了解。他今夜未表态,但也并未一口回绝,明日早朝,只要有大臣开口提议此事,他必会附和。虽您功在社稷,但对于好面子的陛下而言,牺牲一个太尉府来保皇家颜面,这并不稀奇!
程大人,您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您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实在不该成为这些权谋之争的牺牲品。您的儿女,各个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下官此番就算是拼着一死也要把您一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您就别犹豫了!”
程永安久久没有说话。
指关节轻扣木桌的声响,沉闷又挠人。
田一一听着,拳头捏得咔嚓作响。
“谁!?”
程永安一脚踹开了门。
程静书站在门前,并无被抓包的窘迫,她从容地笑了笑,喊着:“爹爹!”
“小书!你怎么在这里!?”
“抱歉,爹爹,我睡不着,无意偷听。”
“你赶紧回去睡觉。今夜就当你没来过。”
“爹爹,程家要出事了吗!?”
“不会!”程永安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姑娘身上,道:“你太瘦了!多穿点!明日让你三哥叫裁缝来家里替你量量尺寸,多做几件新衣。小姑娘家家的,过年就该穿得喜庆点。”
“爹爹,我长大了,我不是三岁小孩了。”
“不管长到多少岁,在爹爹眼里,你永远是小孩子。”
程静书吸了吸鼻子,道:“您都温柔得不像您了。”
“这是何意!?”
“您以前总教训我。”
“那是为你好。”
程静书点头,忽然伸手抱住了程永安。
她说:“我现在知道了,可当时任性,总以为爹爹嫌弃我是女儿身,不爱我。”
“傻囡囡,程家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宝贝闺女,那几个小子加在一起都没你在爹爹心中的分量重,知道吗!?”
“爹爹。”
“嗯!?”
程静书蹭了蹭程永安的脖颈,道:“爹爹,我爱你。”
程永安浑身一僵。
中年男人,征战疆场,指挥着千军万马时都面不改色,此刻竟被小女儿一句“我爱你”惹得想要落泪了。
程永安拍了拍程静书的背,道:“傻孩子,爹爹也爱你。”
“爹爹,我们一家人会好好的,对不对!?您和阿娘、哥哥们都会长命百岁的,对不对!?”
“对。”
“爹爹你能答应小书一件事吗!?”
“嗯。”
“无论多难,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就活下去。”
“小书。”
“您就答应我嘛!不然小书会做噩梦,会一直睡不着,会生病的!”她吸了吸鼻子,睁着发红的眼睛看着程永安。
程永安没多想,点了点头。
程静书得了满意的答案,笑了,道:“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程永安纵着她。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往扶云苑走。
程永安不放心,遣了下人送她回去。
她没有回自己的闺房,她怕吵着程亦铭和厉北廷。
她去了偏厅。
她在衣柜中找出了压在箱底的金丝缕衣。
她得出去一趟。
为还活着的人,求一个生的可能;
为还爱着她的人,求一个余生安稳。
她盛装打扮,看着铜镜中倾城绝色的人儿。
放眼南齐,倒不是她自夸,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如她这般容颜绝艳的姑娘。
祸国妖女。
这个称呼放到她身上,似乎也并不违和。
可,生得好看,不是她的错。
被厉云承惦记,亦不是她的错。
她得告诉世人。
她,程静书,太尉之女,静王之妻,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任人摆弄的花瓶。
她,也能肩负起程家、静王府,甚至是血骨门。
事已至此。
她要护的人,神鬼莫当!
除非,踏着她的尸体走过。
……
程静书乘坐马车来到宫门前。
毫无疑问,她被守卫拦下。
她自报身份,等着守卫通传。
没多久,她被放行。
此刻天色还早,早朝还未开始。
程静书被宫人领着,穿梭在荒凉冷情的宫殿之间,终于,来到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