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嫣凝视着那雨中来人,似是看清了来者是谁,不觉秀眉轻蹙,双唇微微一抿,却到底没说什么。
那人行至亭前,屈身打躬,双拳一抱,“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孟嫣睨了他一眼,片刻方淡淡说道,“风大雨急,夏侯御医何事冒雨前来?”
来人正是夏侯宇。
他一袭淡青色苏绣竹叶纹夏布深衣,被这场骤雨打了个透湿。夏季衣衫单薄,被雨水浸透,便紧贴在了他身上,现出了筋骨结实的胸膛。
夏侯宇似是消瘦了些许,像一竿颀秀的竹子立在那里,雨水顺着他鬓边乌亮的发丝不住滴落,形单影只。
他躬身俯首,清癯的面容温润如水,眼眸微垂,似是谦卑恭谨,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只是那似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却又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痴缠。
孟嫣只打量了他几眼,便望向了一旁的朱漆栏杆,再不去瞧他。
“御医平身吧。”
夏侯宇直起了身子,目光便直直的落在了皇后的腰身上。
原本纤细窈窕的腰肢,因着四月有余的身孕,日渐丰盈,却为她平添了一抹熟媚的风情韵味。
嫣妹妹……终是怀上旁的男人的孩子了。
这念头才从心底里钻出,便如一柄利刃在胸口来回的剜着,钻心刺肺,痛不欲生,却又偏生不给人一个痛快。
像是心头的一块肉,在生生的被往下揪。
这并非是夏侯宇初次知晓孟嫣有孕。
皇后有妊,这等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自是早在宫中传的人尽皆知,夏侯宇便是不想听,也早已被灌了个满心满耳。
然则,这经由他人之口传来的音讯,总是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撼……来的叫他心如死灰。
无论是当初她被弋阳侯府人连夜接走,还是听闻她入选东宫成了太子侧妃,又或是她被封为皇后,都不如目睹她怀上了旁的男人的骨血令他神魂俱碎。
眼前此景,将他历来的所有幻想摔成了齑粉。
夏侯宇干咽了一口唾液,强压下胸口沸腾的苦意,拖着干哑的嗓音强行开口,“回娘娘的话,京城四处医馆业已建成。太医院择了四位太医前往坐堂授业,另首次考取入学名额的学生共计五十人,皆录入名册,还请娘娘过目。”
自打先前孟嫣向陆昊之建言在京中设立医馆,由太医院掌管,定期派太医前往坐堂诊治,兼收徒授业。此一举,一则为京城百姓一解沉疴难医之苦;二来亦是为民间栽培得用的医者,以备疫病再发之用;第三更是孟嫣思及宫中太医虽各个出身杏林名门,却因终年值守宫中,少见各样病患,经验不足,将他们下放民间,以为历练之故。
此外,还有一桩好处。
大周自开朝至今,历经初代帝王的休养生息,民间现出了一批富商之家。这等人家广有资财,却并无显赫身份,往往希图王公贵族所用物事,以来装点门面,更热衷追捧宫中各类滋补丸药,视之为益寿延年的奇珍异宝,但有一方流出,往往引得民间趋之若鹜。孟嫣还记得,上辈子宫中曾发过一桩案子,太医院的两名学徒曾盗了十余瓶养身丸贩往民间贩卖,获利颇丰。
此案不大不小,也算宫中常事,如何收场,孟嫣都已不大记得了。只是单单一瓶宫中常见的养身丸,便能在民间卖出百两银子的价格,却令孟嫣咋舌不已。这般简单的药方,她长日无聊时一天就能写出四五张来——横竖不过是滋补之物,倒也不妨碍什么。在于医者,这等万金油般的药方最上不得台面。然则,在孟嫣看来,若能以此盈利,既能拓宽财源,又不至伤民,更不会令宫中过于裁减用度,使得从上到下怨声载道,反倒不美。
如此一举四得的举措,自是得了太后与皇帝赞许应允,孟嫣便颁了皇后懿旨,将此事交由太医院管辖。夏侯宇身为太医院院判,自是当仁不让。
这段时日,夏侯宇便是为此事忙碌奔波,少在宫中露面。
孟嫣听了他言辞,这方将眸光收了回来,却也只在他身上轻轻一转,又投到了一边。
她不置可否,只向宫女吩咐道,“拧条手帕子来,替御医擦一擦这脸上的雨水。”
一言落地,两旁近侍忙送了干手巾上来,服侍了夏侯宇擦脸。
夏侯宇来往宫中,深谙宫规,自然知晓皇后侍婢身份不同于寻常宫女,怎敢劳她们亲自侍奉,忙接了手巾过去。
定睛细瞧,只是一条月白色素面手巾,宫人侍卫常用之物,那心便不由微微一沉,却又转念自嘲,事到如今,还在企盼什么?
待擦净了脸,孟嫣已看过了名册,淡淡道,“这四名太医的资历尚可,当承担的起问诊授业的重任,但只一件,人品务要可靠。这是宫中设立在民间的医馆,算是宫廷的脸面,但有个不好,损的可是皇室的颜面。”
夏侯宇忙回道,“娘娘放心,微臣自知轻重。这四位太医,皆是老成持重之辈,平日为人在同僚间亦是有口皆碑。”
孟嫣微微颔首,又道,“这些录取的学生,可都是凭考录取,无有营私舞弊之事罢?”
“绝无此事。”
孟嫣闻言,浅浅一笑,颊边泛起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御医莫怪本宫多言,所谓凡事起头难,事关皇室颜面、朝廷威严,又是本宫建言主理的,若有半点差池,本宫难向太后、皇上交代,所以不免多问几句。”
说着,她自芸香手中接过茶盅,轻啜了一口,又搁在了一旁的小圆桌上,甜白瓷小茶盅的边沿上便落下了一枚浅浅的樱粉色唇印。
正当夏侯宇凝望着那一抹淡粉色出神时,却听清亮的嗓音再度响起,“夏侯御医,这件差事,你办的很好。往后,本宫将医馆事宜全权交付于你,你便常驻宫外医馆,再不必日日进宫当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