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怒之后,子楚看着眼前跪地的二人,闷声说道:“好了,都起来吧!”
“喏……”赢铁跟寺人度战战兢兢地起身,寺人度更是抬手抹去了额前的冷汗,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难免心神动荡。
这时,子楚冷声传来:“罪行可免,但惩罚不可无!下去后自行去领二十军杖,下次进宫之人定要仔细盘查,不能轻易放过任何可疑人等!”
“喏!”赢铁和寺人度连忙应声。
军杖宽厚势沉,打人疼痛感十足,二十军杖下来,即便是皮糙肉厚的壮汉也得咬牙切齿疼出一头冷汗。不过,这比起刑罚而言,那可算是轻了不少。
“哼!”见二人应声,子楚冷哼一声,继续吩咐道:“所有被转入宫中的侍者,都要让内侍府和禁卫盘查其来历和身份,此人如此悄无声息就潜进了宫中,这其中定有人掩护!赢铁,即刻率禁卫亲军,整宫盘查,但凡查到涉案之人,全部给我押入刑狱!”
“喏!”赢铁回得振振其声,异常坚定。此次莫名其妙被这刺客拖下了水,子楚肯定对自己这个禁卫统领很是不满。一想到此,赢铁心里也是憋了一团火,气闷不已,暗自下定决心,誓要把这些阴暗鬼祟给连根揪出来!
吩咐完后,子楚平复一下呼吸,看向院中之人,轻声道了句:“好了,都下去吧!政儿,你跟我来。”
说着,子楚向着屋内走去,身后只跟着一名侍者。
嬴政被提及,心里虽有些猜测,但见状还是连忙跟上。
三人进到了屋内,子楚吩咐禁卫看守在屋外,便来到了方才遇刺的地方。
看着地板上一滩血水,以及桌案上那一盅羹汤,子楚目色一厉,转头看向身后跟着的那一位侍者。
侍者见子楚看来,当即点头,来到桌案前,伸出手指沾了些汤水,放进了嘴里。
“这……”嬴政见之一愣,被侍者手探毒汤的操作整得一脸懵逼,当下没反应过来,接着看到那侍者把手放进了嘴里,顿时心中大骇,连忙出声制止:“别!这有毒!!”
岂料,那侍者压根就不在意,甚至还嘬了两口手指上的残羹,吃得很用心,很香甜……
“……”嬴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傻了,张大嘴巴目光呆滞,愣愣地看着那侍者,保持着这一惊骇莫名的姿势,良久未动。
旁边,子楚看到儿子这般模样,紧绷了良久的嘴角终于舒展了一二,扬起一抹微笑。
“这是玄巍,玄鹰军天字营包揽天下各方奇才,巫蛊毒术、机诡秘法,应有尽有,玄巍便是这其中之一。修炼神农医道,医术高绝,并且百毒不侵!”子楚在一旁笑着为嬴政解惑。
嬴政自从来到咸阳,任何时间都是一脸平淡,小小的少年却表现得比一些成年人还要淡定,难得从儿子脸上看到这等震惊的神情,子楚心里也不禁有些得意,好像终于能体会到老父亲带儿子的乐趣。
“咯嘣~~”一听这话,嬴政心中顿时一清,立马反应了过来,闭上了嘴巴。
玄鹰军当中真是卧虎藏龙啊!嬴政的心中依旧激荡难平。
不过,玄鹰军可是绝密呀!父王怎么在自己面前……
想到此,嬴政故作一脸疑惑:“玄鹰军是什么?”
“啪~~”子楚一巴掌拍向嬴政的后脑勺,笑骂道:“臭小子,在父王面前还装!”
“嘿嘿~~”嬴政尴尬一笑,捂着后脑勺,完全没有往日的阴沉和算计,此刻反倒像是个没有心机的开朗少年。
子楚满眼慈祥,笑着说道:“你在邯郸多年,跟在赵诗雨身边,经常接触郭开他们,想来也知道这玄鹰军是秦王手中的底牌!”
“政儿你现在是嫡公子,日后肯定要继承这秦王大位,这玄鹰军为父也迟早要交于你手,所以不必紧张,也不用顾忌什么!”
“是,父王!”嬴政郑重其声,心里满是感动。
回到秦国以来,虽然暗地里的权谋算计数不胜数,但是子楚和赵姬,还有王祖母夏太后,这些人都对嬴政万分疼爱,这才是让嬴政安心的所在,这便是家!
子楚就像是慈祥的老父亲,在自己面前从没有为王的架子,就像是常人家中的老父亲,让嬴政感受到了父爱的关怀,特别暖心。
这时,舔完手指后就闭眼沉思的玄巍,此刻睁开了眼睛,有些意犹未尽地看了眼桌案上的羹汤,挪步来到了子楚面前,正色执礼:“王上!公子!”
声音浑厚,没有内侍那种尖利刺耳的感觉。看样子只是伪装的内侍!嬴政心里暗暗猜想。
“怎么样了?”子楚见状连忙询问。
子楚问起,玄巍连忙将详情尽数道来:“王上,汤中所下的乃是蚀骨散,用楚地南疆特有的蚀骨毒花,再加五种至寒毒虫炼制,无色无味奇毒无比!此毒一旦进入人体,将会腐蚀进筋骨当中,即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也无法用内力排出,而且世间根本就没有解药,毒发必死!”
必死的毒!还没有解药!即便是内力也无法驱除!!嬴政一听脸色就变了,一是没想到这世间竟有如此毒药,二是看到玄巍活蹦乱跳地讲说这种毒中者根本无救,那内心是相当混乱。
旁边,子楚的脸色很是难看,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闷声问道:“能查出是从哪里来的吗?”
玄巍听后接着答道:“王上,天下能做出此毒的只有南越巫门,数量稀少且价格高昂,根本不是一般势力能买得起的。”
“……”子楚的脸更加阴沉了,眯着的眼睛中逸散出丝丝杀意,令人胆寒。
“好了,你下去吧!记得暗中调查,看能不能与这一门派沟通,寻找出购买此毒之人的消息。”
“喏!”玄巍恭谨领命,退了下去。
屋内,就仅剩子楚与嬴政二人。
“政儿,你觉得会是谁派人下毒刺杀你?”子楚缓步来到窗前,看向屋外的绿植,冷不丁问了一句。
嬴政看了看子楚的背影,想了一想,出声说道:“以天下奇毒,再加上一流高手,这是两手准备,确保嬴政必然身死于此!在秦国,跟嬴政这么深仇大恨的,也就只有芈系了!”
“那你可知,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恨你?”子楚又问一句。
嬴政端眉正色,平淡说道:“因为芈系想要借住历代秦王之势,继续在秦国当顶流权贵!而自父王开始,秦王将不再由芈系所出,没了秦王这个靠山,芈系在秦国犹如无根之木,迟早将会落魄!所以,芈系恨嬴政,想以此杀了嬴政,扶立夫人芈珠为后,继续成为我秦国身上的吸血虫,以我秦国之血,奉养自身。”
“你说得不错,但是还缺那么一点儿!”子楚转过身,看着嬴政说道:“若只是为了士族的兴盛与落寞,芈系又岂会甘愿冒大不韪而刺杀一国之嫡公子?要知道,若是此事败落,芈系偌大的家业,将就此破灭,全族上下将尽数斩首,无人可活!”
“若只是为了一族之兴衰,芈系为何甘冒如此风险?不惜成为灭族之罪人?”
子楚的话,让嬴政陷入了沉思。
若说芈系是为了士族兴衰而与子楚朝中争锋,但是往常也并未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甚至不惜在王宫之中,在秦王的眼皮子底下刺杀嬴政,这跟鱼死网破有何区别?
嬴政在未入咸阳之时,虽然经历过两次刺杀,但是自从进了秦国境内,这一年多以来没有遇到任何的劫杀,就连去年冬狩,那么好的机会芈系也并未出手,为何如今却要在这宫墙之中,在三千禁卫军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杀之事?
嬴政心里开始思索,这其中的缘由或许并不在芈系的身上。可若是不在芈系身上,那会在谁身上?
瞧见嬴政陷入沉思,子楚轻轻一笑,复又说道:“以往在秦国朝局交锋之中,芈系虽然知道为父有取缔芈系之心,但是却并不会将自身存亡都置之不顾。因为芈系知道为父的心性,即便芈系在交锋当中输掉,也不会有灭亡之危。所以,芈系自然犯不上冒险。”
“可是如今,在政儿你入秦之后,你的锋芒太过显露,行事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公然在华阳殿顶撞太后,更是在国宴之上向芈系群臣毫不遮掩地表示自己的愤恨。仅仅这些,可能芈系只会将你当作是一个优秀的少年公子,可是你接下来的作为,却让芈系得知,你有亡芈系之心!”
“赵使入秦,熊启内讧,这本来是弱芈系的绝佳良策,即便到最后芈系知道这其中有人作梗,在合信酒楼和玄鹰军的运作下,他也查不出什么端倪!可偏偏,你将消息故意泄露给了孟芈,更是让熊启在芈系面前说出,这才是让芈系下定决心要致你于死地的关键因素!”
“私藏军备,在任意一国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过。而被芈系视为最后底牌的军备,也相当于芈系的逆鳞,却被你当作引出事端的棋子,并加以利用,这已经是要将芈系往绝路上逼了。偏偏,你还自己在芈系面前显露出来,让他们知道了这背后欲致芈系于死地的人是你嫡公子嬴政,芈系能不拼尽全力将你灭杀吗?”
子楚深深看了眼嬴政,怅然道:“芈系,将你视为了你死我亡的必杀之人。”
“……”嬴政在一旁默默倾听,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按照子楚讲来,这其中确实跟嬴政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人在受到极端的压力之下,都会陷入疯狂,将压力反弹回去。亦如如今的芈系,被嬴政逼上了绝路,所剩的唯有一条道走到黑,彻底将嬴政灭杀!因为在芈系的眼中,嬴政根本就没有为芈系留一条活路。
嬴政听了之后,有些难以理解,不禁质问子楚:“可是父王,儿臣入秦之前遭遇到两次刺杀,无不凶险重重,这一切都出自芈系之手!难道嬴政将芈系逼入绝路不应该吗?”
子楚听出了嬴政话里的不悦,无奈地叹了口气,放缓自己的声音,温和说道:“父王并非责怪你逼压芈系太甚,而是既然你选择了与芈系对抗,并想出驱狼吞虎这样的好计谋用来分化芈系内部,那为何不在幕后耐心等待呢?为何还要在芈系面前显露行迹,无端将自己置于险地?”
“若是你没在孟芈面前道出详情,甚至没有应下孟芈的相邀,这一切根本都无关大局,芈系照样会离心,赵使照样会离开咸阳,朝堂之上我王族也终将压下芈系,你也用不着受今日之险,难道不是吗?”
“……”嬴政又沉默了下,皱着眉头,心里开始有些混乱,甚至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只顾闷声回了句:“儿臣此举是为了激起芈系的怒火,为了让芈系失去理智,从而露出破绽,好再次应对!”
“如今儿臣遇刺,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父王刚好可以趁机清算宫中芈系的手眼,对芈系绝对是又一重创!这岂非善事?”
嬴政很不理解,为何都是对付芈系,父王却不认可自己的谋算?
嬴政皱眉的神情,子楚看得分明,当下来到嬴政身前,把手放在嬴政的肩膀上,满怀慈爱,说道:“对为父而言,不论是芈系,还是权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
“为父不愿看到你为了权利争斗而变得毫无底线,甚至为了争一时之长不惜自己的安危,这样的你让为父感到陌生,更感到恐惧。这样的你,跟拿所有一切赌杀嫡公子的芈系有何分别?”
“君子不居于危墙之下!不以别人为棋子的人,却将自己视为棋子,这岂是君子之道?若是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重视,日后还有何物会被你所重视??莫要将这些人心之失,当作自己的能力,否则以后,你或许会成为如今自己所厌恶的人。这才是为父最重视的!”
“……”嬴政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子楚,忽然有些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所在乎的底线,竟然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自己的内心。
君子若是不自重,连自己的安危存希都毫不在乎,照这样下去,这天下还有什么能被君子放在心上的?
“没有底线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嬴政突然想起了赵诗雨所说过的话,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若是父王未曾说起,自己会不会也会被这权利漩涡吞噬了心智,成为没有底线的人。
“嘶……”蓦然间,嬴政倒吸了一口凉气,如醍醐灌顶,突然反应了过来,身在咸阳这个权利中心,自己的心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悄然发生了转变,变得不再像以前一样纯粹,染上了权欲之色,变得陌生、可怕。
或许,在将一切告于孟芈的那个晚上,荆轲质问自己的话,也是感觉到了什么吧……
权利,才是真正的蚀骨之毒,比任何现实意义的毒药都要致命!它会在不经意间,潜移默化,改变人的心智和品性,直到察觉到的时候,一切都已为时太晚……
嬴政的激烈反应,子楚都看在眼里,知道儿子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心里已经有了警戒。
当下,子楚笑着说道:“政儿,你还小,为父在你这个年纪,还不过是只知道偷玩耍滑的少年。不像你,已经是我秦国的嫡公子,才名传颂天下,更是碾压诸国公子,这是你比任何人都要强的一点。”
“但同时,这也是你最致命的弱点。你少年成才,拥有了旁人穷极一生也难以追求到的才名和地位,但是长时间处于这样的顺境当中,也会让人滋生出骄纵之心!”
“为父知道你自视甚高,自认不会受此影响。可是如今的你,究竟还是不是像刚入咸阳的时候一样赤诚,不沾半分私利?身处在秦人的颂扬和士子的传唱之中,政儿你的内心是否一直认得清自我,无骄纵自满呢?”
“……”嬴政继续无言。
子楚的话,就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了嬴政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子楚没有停歇,紧接着说道:“此次你在孟芈面前坦露自己的城府,相当于在芈系面前炫耀,炫耀对方被你当做棋子一样玩弄,那个时候的你,究竟是居高临下、藐视芈系的心态多些,还是理智地想谋算芈系多些?”
“芈系即便一时失势,但是体量在那里放着,根本就不是寻常士族可比的!你在这样的存在面前肆意嘲弄,是因为你的理智吗?还是你已经不将芈系放在眼里了?你的心里,何时也开始有了骄纵之心?”
“轰隆~~~”子楚的话,犹如春雷炸响在嬴政心中,让嬴政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看到了那一直被自己认为是自信的傲慢。
这样的傲慢,究竟是什么时候滋生起来的,嬴政已经无法回想起来了。或许是在秦国颂扬嫡公子之名的时候;或许是察觉到芈系阴谋的时候;又或许是芈系受自己摆弄,享受着操纵敌人的快意之时;又或许,在一踏上秦国这片土地之时,就已经开始了。
傲慢犹如附骨之疽,不经意间就已经深植于内心深处,更有这让人迷惑的外衣,分不清自我,不知不觉就沉迷其中。
嬴政突然感觉到,自己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优秀,自己就像是寻常人一样,也会骄纵,也会自满,少年所犯的错误,自己也会触犯,甚至可能会造成比寻常人更加难处理的后果。挥动权利的武器,所造成的破坏,要比寻常人更加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