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大狱之中。
廷尉府的大狱,自然比之其他地方更为阴森,更为严密。
寒光流转的镣铐,沉重的硬木栏栅,阴暗潮湿的巨石砌成一个个封闭的空间,其内终年不见日光,幽暗如阴祟缝隙一样,甚至有斑斑血迹,渗人心脾。令身在其中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感受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惊惧。
吴成,走在狱中布满干草的通道上,时不时左右看向那黝黑的空间,两侧虽有火把照亮,但是吴成无法感受到一丝的暖意,在狱中阴冷气息的侵蚀下,鸡皮疙瘩丛生,忍不住捋了捋衣袖,抚平那一阵渗人的感觉。
“什么人?”
来到大狱最里面,一声喝问传来,吴成停下脚步,看了过去。
一身着狱卒服饰的胡须大汉,正皱眉看着进来的吴成,方才那一声喝问也来源于此。
听声,吴成停下脚步,正色说道:“我乃嫡公子府掌府吴成,来此找监正使章邯,传达公子口令!”
“公子口令?小人见过掌府大人!”那汉子一听吴成所言,立马恭谨行礼,拱手说道:“章邯大人可能在内狱审理嫌犯,大人可自行前往!”
嫡公子开府,便可参朝议事,等同于行太子职权。令人来廷尉府寻个人传个话令,这也无可厚非,是故那汉子应声得很干脆。
“嗯!”吴成见状点了点头,随后顺着汉子所指的方向,走了进去。
穿过漆黑的木门,东折西拐,最后来到更深的内狱,这里的环境比之上面还要恶劣,还要阴森,只因在这里关押的存在,无不是对秦国会有威胁的恶人细作,进来了就等同于死路一条!
感受着周遭更为阴冷的氛围,听着过道两边儿那一个个黑暗的狱中传来的痛苦呻吟,有的更是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借着一丝光影看去,里面的人已经没了动静……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吴成心中隐隐肝颤,连忙加紧步伐,快步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处灯光之间。
“咦?”过道通往最里面的一个内室,但是转角之后,这内室当中却空无一人,只有书桌上烧得滋滋作响的油灯,就只有一叠叠卷宗,而无他人在此。
“章邯呢?不是在内狱吗?”吴成心里有些郁闷,方才门外那汉子不是说章邯在里面吗?怎么自己进来鬼都没看到?
心里嘟囔了几句,吴成只得无奈叹气,在此间等候起来。
也得亏有这么一间隔间,看不到外面那阴森的通道和两侧幽暗的狱室,在灯火的照耀之下,吴成的心里好歹浮现出一丝暖气儿。
不过这种地方,吴成一个内侍,终归是坐不下来,那萦绕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和腐臭味,让吴成很是抗拒,心中忍不住腹诽:“这章邯真不是一般人,连这种地方都能坐得下去,怪不得能受公子器重!”
不过一想起嬴政,吴成脸上也笑容满面。
吴成现在是公子府的掌府,论起职位跟自己远在赵国的父亲吴孙那都差不了多少了,这才进秦国几年?吴成不禁感叹,果然父亲死赖着脸找人帮忙是对的!照这个劲头下去,自个儿的以后也算是前途无量啊!
而凭借着跟嬴政的一些关系,吴成现在在嬴政身边也算是个红人!除了往常与嬴政交好的那些个重臣子弟,其他人见了哪个不得躬身见礼,口中亲切地唤一声“吴大人”?
这些,可都是嬴政赐予的,吴成那是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对于嬴政的吩咐,那更是全然都放于心上,不愿有丝毫怠慢。
吴成想着想着,心里那叫一个美。
“嘭嘭!!”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沉闷地响动,像是有人在拍击狱门一样,在这周遭都幽寂冷清的环境下,这一声响动显得异常突兀且骇人。
“怎么回事?!”吴成心脏猛地一抽,脑海中的幻想被这几声响驱得尽数消散,心跳都慢了半拍。
怀着紧张的心情,吴成来到隔间之外,看着悠长弯曲、黑漆漆的通道,心中颤抖不已,小心探查着情况。
“嘭!!”又是一声大响动,再一次吓得吴成身子一抖。
不过这一次,吴成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中间部分的狱室之内,方才有一人影晃动,似乎在撞击狱门,发出了方才那几声巨大的响动。
知道了这响声的来由,吴成心里也就没那么怕了,同时还颇有所恼怒,心想你这厮在狱中还不安分,冲冲撞撞吓唬人,真是岂有此理!
当下,吴成壮着胆子,阴着脸来到那一间狱室面前,看着乌漆麻黑的环境当中那一隐约可见的人影,怒声呵斥道:“大胆狂徒,进了牢狱还不知安分,小心刑罚加身!”
黑暗之中,那一人面对着吴成,就这么静静地站立,面对吴成的呵斥声,没有丝毫动静,宛若木头一样。
吴成见状,眉头一皱,黑暗中看不清楚这人的面容,不过观其身形消瘦,不像是习武之人,这狱门乃硬木浸水炮制,坚硬似铁,此人方才竟然能撞出如此大的响动,莫不是一心求死?
就在吴成沉默思索之际,那狱中之人猛地一动,从到了门前,两手抱着粗大的硬木,将脑袋挤到门栏当中,须发枯槁,眉脸衣物污秽不堪,但是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新,紧紧盯着吴成,目不转睛。
这一突然变故,吓得吴成心里一虚,连忙后退了一小步。
没办法,这胆儿小是有原因的,毕竟从小就没安全感……
不过,那狱中男子却依旧瞪大眼睛看着吴成,目中遮掩不住的震惊,颤抖着声,缓缓呢喃了句:“君侯??”
“??”吴成一愣,看着对方那灼灼的目光,有些怀疑自个儿的耳朵,忍不住问了句:“你叫我什么?”
“……”那男子被吴成一问,似乎是反应了过来,看着吴成满脸疑惑的神情,没有回答,而是感叹道:“像……太像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感叹两声,男子满眼复杂地撇了眼吴成,缓缓退缩回阴影当中,复归于平静。
“喂!你刚才说什么?!”吴成心里异常恼怒,莫名其妙被这人吓了好几次,结果到了跟前就像发癫一样哆嗦了两句,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又坐回去了?这人是有脑疾否?
不过,对于吴成的追问,那人依旧一言不发,退缩在阴影当中,宛若死寂。
“嘭~~”吴成恼怒之下,一巴掌拍向了狱门,沉闷地响声再次响起,不过这一次,就没有方才那么响亮了。
而且吴成身子骨娇弱,力的作用又是相互的,那一巴掌下去,手掌都麻了半截,气得吴成怒骂一声“tm的”,转身就准备回去,不再搭理这神经病。
赵诗雨嘴里的零碎,经由嬴政往日之中不经意的显露,如今又被吴成说了出来。
不过,吴成嘴里这一句一出来,那狱中男子猛地又一次窜到跟前,眼睛死盯着吴成,其中杀机显露,怒声喝道:“你怎么知道这一句??你跟赵诗雨有什么关系??!”
“!!!”吴成又一次被这人吓得身子一抖,当看到男子眼中的杀机之后,吴成被吓得心肝一颤,脑子空空荡荡,下意识地回了句:“我家公子跟赵诗雨是师徒……”
说了一句之后,吴成反应了过来,连忙捂住了嘴,略带恼怒地看着此人,心里很是气愤。
“师徒……嬴政!!”狱中男子嘴里念叨了句,猛地想到了一处,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出了嬴政的名字,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得,充满了恨意。
狱门之外,吴成满脸惊疑不定,看着里面怒发冲冠,装若疯癫的男子,心里很是纳闷:这是哪根葱?什么时候跟公子有仇?
这时,门内的男子看着屋外一脸疑惑地吴成,目中光芒流转,似有所探究,随即询问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吴成闷着脸冷哼了声。
“你是赵人吧!”那狱中男子见状也不气,声音悠长,再度问了句。
“你怎么知道……”吴成眼一眯,心里有些惊讶。毕竟自己现在可是内侍,说白了就是阉人,面上无须脸色苍白,这样的面相,谁一眼能看出是何方人士?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男子沉声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吴成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形如野人的男子,皱着眉毛思索了片刻,终是张开了嘴,回道:“吴成,我叫吴成。”
“吴成?吴成?不对啊……”那男子听了吴成的名字之后,脸都皱到了一起,似乎很不明白,吴成的名字为何会与自身想象的有所不同。
“吴成……年岁看上去……差不多,可这名……我怎么记得应该……叫……平……”狱中,男子头靠着狱门,苦苦思索,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吴成在外面愣愣地看着,看着这厮听了自己名字之后嘀嘀咕咕半天,一时也懵逼不已。
“平?”不过男子嘴里的嘀咕,被吴成听到了,还以为这男子是掐算堪舆的方士,当即说了句:“你算得真准啊!我以前的名字是叫吴平,只是来秦国侍奉公子,公子为我改名叫吴成!”
“!!!”此言一出,狱中那男子身形瞬间僵硬,缓缓抬头,眼目浑浊,其内复杂难明,愣愣地看着吴成,再次问了句:“你的父亲,是不是叫吴孙?”
“对对对~~这你都能算出来?”吴成瞬间震惊了,没想到这狱里面还关了个高人,看了一面问了个名儿就能算出家父姓甚名谁,这简直绝了!
想到这里,吴成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巴在狱门上,好声好气地问了句:“前辈,你再给我算算,我日后的运势如何啊?”
男子无声沉默,面带悲恸,看着笑眯着眼的吴成,心中悲痛交加,忍不住长叹一声:“君侯,赵庸对不起你啊!!”
说完,跪倒在地,朝着一方连磕响头,哭丧着声,异常凄苦。
吴成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了句:“前辈,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之间就……”
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那自称赵庸的男子转头向吴成又是跪头一礼,悲呼道:“赵庸无用,任由公子屈居于贼子之下,为奴为臣,赵庸万死莫辞啊!”
“??”吴成这时是一脸懵逼加一脸懵逼,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形容枯槁的男子朝自己行跪拜大礼,吴成是一脸莫名,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说道:“这……这这这,前辈啊~~你这……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公子的内侍,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啊!还有,你口中所说的贼子是什么意思?这话你放在外面,马上要被五马分尸的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子深明大义、待人亲和厚恩,你可不能乱说!”
吴成这话说得郑重其声,满脸的认真,对嬴政的敬重那是从话里话外都能感觉得到,看得出嬴政在吴成心目中的地位不低。
而听了吴成的话之后,狱中的男子显得极为暴躁,怒喝出声:“嬴政与赵诗雨,都是我等的生死大敌!!更是公子你的生死大敌!!你怎么能认贼做主,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已经过世的君侯??”
男子情绪激动,怒意横生,吴成在狱门之外,都能感觉到男子那蓬勃的怒气。
不过,听了这男子的怒斥,更是接连对嬴政出言不逊,吴成的脸上颇有不耐,心中也浮现一丝恼怒,忍不住斥责道:“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什么君侯君侯,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公子的内侍者,你怎么就老是胡扯八道呢?公子待我恩重如山,又怎么会是我的敌人?我看你这人就是活该被抓进来!!”
“恩重如山?呵呵~~你的母亲王玉,你可知她最后的下场?”冷不丁,狱中的男子冷声说了句。就是这句话,勾起了吴成心中的阴霾。
“你!!”吴成猛地一愣,脸色立马归于阴冷,恶狠狠看着眼前这个跪坐在地上,神情平淡的男子,闷声问道:“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说了,我知道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我知道你的父亲是吴孙,我知道你的母亲是王玉,我知道你先前被赵诗雨废掉人根,我还知道你父亲怨恨伯阳君赵涉,我更知道……你母亲是如何被人灭口的!”随着低沉的声音,男子缓缓起身,双目凝聚有神光,直射吴成。
在这股目光注视之下,吴成感到一阵难言的压力压迫至身上,男子的话犹如一下下重锤,锤在了吴成的心口,震撼胆寒。
“你!你到底是……”吴成心中惊惧莫名,颤抖着声想要将话问明,但是从甬道尽头突然传来开门声响,打断了吴成的问话。
听到有人进来,那男子连忙起身凑近,细声叮嘱了句:“要切,就去城西溪云别院,找里面的主事者,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到那个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切记,不要相信嬴政与赵诗雨!!!”
说完这话,男子迅速隐退,身形陷入黑暗当中,独留吴成在昏黄的通道中呆愣,不知所措。
“是谁?”这时一旁传来的问话,拉回了吴成恍惚的心神。
“吴成大人?”当看到吴成的面容,来人一愣,拱手走近一礼,客气地问候。
吴成愣了愣神,随即看向来人,这才发现是章邯归来。
吴成虽只是一介内侍,但是因为嬴政的关系,章邯也不得对其不敬。
听到章邯问候,吴成连忙收拢心神,在章邯有些诧异的目光之下,拱手一礼,说道:“章邯大人,公子有令,派吴成前来询问章邯大人,军备私漏一案当中,弩机的下落进程,是否都有悉数追回?!”
“请随我来!”听闻此,章邯了然点头,随即伸手一引,将吴成请到了拐弯的隔间当中,从桌案上拿出一卷卷宗,放置于吴成手上,说道:“吴大人,请转达公子,除了奉天阁当中的最后一批军备,其余军备都已追回或查明。这最后一批,章邯目前还在审理!”
“嗯!吴成定会转告公子!”吴成面色沉着,点头应了声,随即便在章邯的相送下,扭身出了此间。
路过方才那狱中男子的地方之时,吴成突然停步,指着方才狱中男子的方向,问向身旁的章邯:“章邯大人,这间牢狱当中,关的是何人?”
“这间?”章邯一愣,顺着吴成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色说道:“这便是奉天阁抓来的眼线,据说是其中不小的一个头,我这几天会加紧审理此人,争取尽快撬开此人的嘴,问出这其中信息!”
“……”吴成深深地看了眼黑暗之中,虽然空无一物,但是吴成能感受到,那男子正看着自己。
“有劳大人了!”吴成收回目光,平淡相望,笑着客套了句,随后便动身离开。
“恭送大人!”吴成身后,章邯拱手相送,目视吴成离去。
…………
公子府。
吴成低着头,刚从廷尉府回来,正朝着嬴政的书房走去。
狱中那男子的话,此刻在吴成脑海中不停浮现。
君侯……母亲……还有为何要称呼自己为公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会说……公子是我的敌人??
吴成脑海乱如麻,宛如一具僵硬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了书房门外,才回过神来。
看着面前的房门,吴成深呼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的所有乱七八糟之事都抛诸脑后,出声请示道:“公子,廷尉府的卷宗小人已带回!”
随后,屋内似乎传出了几声拜别声,随即嬴政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吴成在屋外一礼,随即缓步走上台阶,准备开门。
这时,房门大开,面色沉重略有些难看的相邦吕不韦从中走出,闷声不吭地就离去。
“相邦!”吴成拱手一礼,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吕不韦的背影,心中念叨了声:还是头一次看见,相邦阴着脸从公子这儿离开的!
随即,吴成进到屋内,一眼就看到面带戏谑的嬴政,正看着房门外,那个背着身离去的相邦。
吴成低着头,缓步来到跟前,将章邯给的那卷卷宗抬手奉上,恭声禀告道:“公子,章邯大人让小人转达,奉天阁当中仍有一批军备弩机下落不明,章邯大人正全力稽查。其余所有,都在此卷宗内陈设。”
“嗯!”嬴政回过头,面容复归平和,从吴成手中接过卷宗,仔仔细细看了看,随即吩咐道:“这几天赵国使臣快到了,到时候我就要关注于秦赵合兵事宜,军备这件事情你先帮我追着,多去廷尉府找章邯核对进程,务必找出这最后一批弩机所在!”
“喏!”吴成恭声领命。
狱中男子的鬼魅之语,如今嬴政的器重之言,再度压在吴成心头,让吴成心中复杂难明,不知该如何决断。
自己,该不该去那溪云别院?
吴成抬头看了眼嬴政,目光隐晦不可查,随即迅速消弥,起身退下。
端坐的嬴政,此时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到缓缓退下的吴成,剑眉一挑,无奈地摇了摇头,扶额按捏了下,以缓解疲劳之感。
至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觉,也被嬴政当成了疲劳之下的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