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福伯四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僵,看赵诗雨的眼神也有些震惊。无他,这账目的改动就是这几位管事做的,不过却没想到如今被赵诗雨看出了端倪。
赵岳无视四人的心惊失色,定定地看着赵诗雨,眼睛中明亮的精芒乍现。片刻之后,赵岳忽而大笑出声,看着自己的女儿,饶有兴趣地问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我家小雨儿。那小雨儿你给父亲说说,这酒楼不卖酒菜还能卖什么呢?”
赵岳的神情落在了赵诗雨的眼中,不由让赵诗雨的心底暗笑,看来父亲手心里的底牌不小啊!这四家酒楼定然非同寻常!
既然现在赵岳有所问,那赵诗雨便不吝言语。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酒楼乃是吃喝玩乐之所,自然是吃食越多越丰富越美味的好。不过若只是将其当做酒食之所,便有些暴殄天物了……”
说到这儿,赵诗雨顿了一顿,见众人的目光都汇聚于自己身上,嘴角一咧,缓缓道:“酒楼饭庄,人流斑杂,是以每日来来往往的人是各种各样,其三语闲谈之下,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坊间传闻都会经由此传播开来,所以不论是饭店酒楼之地,还是休闲风月之所,都会是一个个信息的汇聚点和发散点。”
“而通过每天接触的人与事,这一个个的点都会成为信息传播和截取情报的重要枢纽!所以我们当下要做的,虽然只是开设酒楼饭庄这等服务行业,但最终却是要将其整合拼接成一张大网,一张足以笼罩整个中原各诸侯国的大网。”
“届时,不论我等身在何地,大网所到之处就都是我们的耳目,整个中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则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坐视天下大势之变,审时度势。也是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立于不败之地’,左右逢源。”
“再者,我们可以利用明面上的酒馆旅舍作为掩护,发展‘间者’等暗手,以此渗透到各诸侯国府邸,由此来获取重要情报。列位要知道,战时的敌对国情报得有多高的价值?而所有的这些都将会是我合信府乱世之中的安身之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即便是赵诗雨这种“大神”也明显有些口干舌燥。
无视众位管事震惊到有些痴傻的目光,赵诗雨自顾自地抄起茶碗“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长舒了一大口气,接着补充道。
“是故,要想将此道贯彻至终,则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将我合信商会的酒馆开设到天下各地,当所有的这些‘点’都已安置妥善,就是我合信商会显露獠牙的时候,届时不论诸侯各国,也不能再将我等视为掌中玩物!而我合信府,则会跳出棋局,成为这纵横大局中的执子之人!”说完这句话的赵诗雨,双眼精光显现,虽是豆蔻少女,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就连上首那位的脸上也骤然显出惊色。
“小……小姐!”王永挺着大脸,额间冷汗连连,小心翼翼地询问,说话也有些磕磕绊绊:“若…若我等公…公然显露实力,到…到时候会不会引起各诸侯国群起而攻之?”
在赵岳的老班子里,王永和胞弟王贵不同,王贵虽然个头小,浑身干瘦看着没精没神,但却是个“猛”人!做事情利落得很。
但王永不同,王永之所以能成为比其弟还要重要的人物,就是因为其诸事都思考得周全,王永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可能会导致事情败落的蛛丝马迹,所以在赵岳的麾下,除了掌管合信府内务的福伯、掌管“些许”场所的胡雪儿之外,就要数王永王贵两兄弟执掌的米粮行业,真真正正地历经了赵涉吴孙等一党的血洗捶打,坚韧犹存。
不过即便再稳重的王永,见了自家这位“陌生”的大小姐之后,也变得“脆弱”了不少。
不能说王永比赵诗雨差得多,只能说两人的思维本就不是在同一个世界观当中。当王永还在思考如何保全合信商会的时候,赵诗雨就已经开始放眼于天下了,两人的眼界就不在一条线上。
对于王永的问题,赵诗雨先是由衷地给王永点了个赞。在这等“浩瀚前途”之下,此人还能谨守本心,指出这个计划的风险所在,果然不愧是我合信府的“高阶管事”。
给王永点了赞以后,赵诗雨自然是对未来下属解说起来:“现如今,天下势力虽是各自为主、纷扰割据,但是总的来说,如今的天下不过两方而已!”
“首先是强秦,自秦穆公霸业后,虽日落西极,但是从孝公起兴法家变革,富国强民攻占必胜;二代惠文王东拒诸国合纵,南下巴蜀沃土,北克义渠蛮族,西定犬戎各部,国力蒸蒸日上,秦国也是愈发的强大。”
“而如今的秦王嬴稷(还未死,无‘昭襄王’谥号),南挫强楚,北服燕赵,东征霸齐而差乎灭之!如今又历经长平之战,我赵国业已屈服在这虎狼强秦的铁骑之下。”
“可以说,如今的天下,无一人敢与秦人叫板,无一国敢争其锋芒!这便是第一方‘强秦’!!!强秦霸凌周王室,代天子之心已久,恐怕随时都有可能东出征伐各国,而中原各国面对如此强敌,独自应对则必自毙,所以只能依仗鬼谷纵横遗策,合纵诸国抗秦。而这山东六国,便是天下间的第二方势力!”
“所以对于我等而言,只要这两方均衡不破,我等就不会有任何的后顾之忧!强秦不会为了消灭我等而停滞了东出征伐的脚步,而中原各国,更没有胆量敢将我们推向秦国的怀中!这,便是‘不败之地’!人心不死,争斗不休,所以只要我等持身中立,便不会有任何的后患!”
一番解释加分析,头头俱到首尾相贯,即便是小孩都能听懂的话,在场的诸位自然不会听不懂。
可恰恰是因为听懂了赵诗雨的话,众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话来,尽都面露惊容,手足无措,一个个六神无主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除赵诗雨之外,所有人不知所措的目光都看向了端坐上首的那位。。。
这个时候,上首端坐的赵岳,抬起了因思索而低垂的头颅,闭着双眼舒了一口气,似是在平复心中的不平静。
赵岳当然不平静。三年前合信府开设的四家酒楼本来就是赵岳为了抵挡吴孙等人而设的牌面。三年前赵岳赵涉两方争斗升级,从往日的商业斗争进入了血色的暗杀阶段,赵岳一方诸多管事命陨,为了抗衡吴孙手中的剑客众,赵岳开设了四个酒楼,用来招募和潜藏麾下的暗刃之众。
而酒楼的开放和人流量果然骗过了以赵涉为首的吴孙一党,进而使得赵岳在之后的争斗中取得了有利的态势。而尝到了酒楼的好处,赵岳也就留下了这一行当,一直留到了今天。
这几年来,赵岳也在思考着合信商会的将来,也曾思考过酒楼以及其他公众服务行业的功用,虽说有些许收获,但是仍不足以让赵岳冒大风险去推广,而合信商会的“未来”也成为了赵岳一党最为头疼的话题。
直到月前,赵岳身在卫地之时,收到了府中福伯寄送的书信,而其中关于女儿赵诗雨的汇报却是让赵岳眼前一亮,但是心中仍有无限的疑问,带着这个疑问,赵岳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各项事务之后,便带着王永王贵两位高阶管事回到了邯郸,而这一路上,关于自己女儿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令赵岳的心中期待不已。
直到现在,直到今时,赵岳和一众管事才终于知晓了赵诗雨心中这包罗万象的“谋划”!
在沉思了良久之后,赵岳眉心一拧,指着桌案上那一叠叠精致的美食,忧心道:“小雨,你所言虽有不实之嫌,但确实是鞭辟入理、言辞细腻至理,让人无言相对。可是即便我等如实去做,那前期开设酒肆、维持酒肆就是一大笔的费用,另外此些美味的饭**致至极,以我合信府现在的家底,若是想弄出覆盖整个中原的范围,那怕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此外日后若是连接整个‘大网’,以我合信府现有的传讯方式,怕是也来不及传递啊。”
这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现在的合信府,也没剩几斤肉了不是?若是单单凭借自身的力量,要想做到赵诗雨提及的那般规模,怕是要等几代人喽!
赵岳的话现实又深刻,下面的一众管事都埋头苦思,动不动哀叹一声,似是叹惜无法做出这等豪壮之事。
“讯息传递确实是个问题,不过……”赵诗雨见众人的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笑。
众人的目光随着赵诗雨的声音聚集了过来,连赵岳也面露期待,见此赵诗雨轻笑道:“麦穗之粉菽荚之豆,都是平平常常的东西,花费不了多少。即便是比较耗费功夫的卤水也可以一次多用,很是方便!而父亲方才所说的资金问题,也可通过经营盈利的方式一步步展开,况且前段时间吴孙那边送来的‘一万三千金’已经满足了初期的需求。如若日后我合信商会的酒肆食馆声名远扬,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带着钱来与我等商讨推广的事情!”
这倒不是空话,自古以来,是人都会有趋利避害之心,所以只要人们看到了一个前景辉煌、日进斗金的新行业,那就像是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鲨鱼,蜂拥而至亦不为过。
说了这么多,赵诗雨环视了四周后,发现四大管事还在苦思其中,久久不能自拔。而上首的赵岳虽然有些意动,但面上还是有些犹豫,迟迟无法决断。
见此,赵诗雨又下了一剂狠药。只见赵诗雨拿起桌案上的一叠草纸,交付到赵岳的手中,接着问道:“父亲请看,这是女儿无意间捣鼓出来的东西。你看看,好不好用?”
赵岳一手接过,拿起来仔细地观察。指腹摩擦间,很轻易地感受到其细腻的纹理,手感虽不像绢帛绵软,但是却光滑如河堤之石。捻起一张,虽如蝉翼般透光可见,却又富有韧性。
赵岳眼神微微一闪,大手一挥,桌案上就被其隔开了一片空地。只见赵岳右手抚笔,以腾飞之势写下“合信”二字,笔墨浸下,瞬间就吸附进草纸之内,干墨快且规整平滑,无丝毫突兀之感。
纸张优越的书写手感和品质使得赵岳对其连连称赞,赞不绝口。就连一旁看着的王永王贵也一致叫好,众人都对“草纸”这个新鲜的玩意儿兴趣十足。
这时,一旁的王永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向赵诗雨询问:“敢问小姐,能造出这种东西的原材为何?制作是否繁杂费钱?”
“哦?那你说说,你觉得此物价值几何?”赵诗雨对此显得颇有兴致,看着王永等人,轻笑着问道。
“这个……”王永有些拿不准,和身边的王贵商量过后,王永试探性的回道:“此物相较于寻常绢帛,虽说结构强度上远远不及,但是书写效果和轻便程度却是远超于绢帛。由此而看,此物之价值即便不及绢帛,也应当相差无几才对!”
“呵呵!”赵诗雨得意一笑。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疑惑,赵诗雨说道:“恰恰相反,此物的制作虽然有些费时,但是所用原材却是随处可见、唏嘘平常。甚至可以用低廉来形容。”
“此间的纸张,仅仅用了不到半石的树皮和废柴,便做成了诸位面前的这一沓纸!绢帛千钱,此物若买六百,此间利润如何?诸位可想而知~~”轻巧的话语配上赵诗雨脸上的轻描淡写,让旁人以为这位佳人所言的仅仅是“吃饭喝水”那般简单容易的事情,不过如果是听了这话里内容的人,怕是没有一个会觉得这是一件寻常的事!
赵诗雨的话音还未落下,厅内的众人就炸开了锅。福伯看着激动莫名、脸红脖子粗的王永王贵,心中微微一叹,当初知晓此事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应赵诗雨小姐的要求,福伯并没有将此事汇报于赵岳,而是隐瞒到了此时。这也使得初晓此间“内情”的其他人情绪太过激动,都有些失控。。
在场情绪激动的人不光王永等人,亲手做出这些东西的石安四人,看着眼前的场面,也是兴奋得涨红了脸。就连赵岳此时也是楞楞地看着手中的草纸,半晌说不出话来。
商周时期,还没有“草纸”这种东西,当时使用的记录载体多为青铜器和石头,所以才会有著名的钟鼎文和石鼓文。
而直到春秋末期,才发展出来新式的书写载体“简牍”,“简”即竹片,“牍”便是木片。将文字写在竹片上,要比刻在青铜石头上面轻松得多,可即便如此,一卷卷的竹简木片也是异常的笨重,不好携带,于是另外一种书写载体“绢帛”便就此问世。
不同于布匹,绢帛的制作更为精致难求,相同大小的布匹和绢帛,价格往往相去甚大,是以圣人云:贫不及素!这里的“素”,指的就是绢帛。
而体现草纸价值的另一种比较直观的表现,就直接看蔡伦就好了。以一介“残缺”之身,声名流传万古,褒扬古今。连他的主子皇帝都比不上,可见一斑~~~
所以如今这个“重磅炸弹”放在了赵岳的面前,还真是让这个识货的合信君感到不知所措!
比起这些,赵诗雨的谋划更加令人折服。若真能如其所言,届时的合信商会相当于在整个战国大局中争得了一席之地。而这,也是赵岳的心中所想,只是没有赵诗雨谋划的这般宏大具体罢了。
不过草纸前景虽好,却也限制颇多。对此,赵诗雨不得不事先言明:“草纸虽好,但不可大批量供给于世。一旦被有心之人觊觎,那到时候可就是我合信府的末日!所以我等只能小批量出售,以此凸显草纸的‘成本之高’。而要想能体现出草纸的价值,最重要的就是将此用作我合信府中间信息传递的载体,这样一来就能解决竹简运输不便的问题,同时也可增加隐蔽性,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为何不将此物面向世人,若是能将此推广世间,那可是功高于天的大功德!足够我合信府傲立于世的呀!”王永说出了一条无任何风险的道路。
战国时代极重名望,老子教化之德,孔圣施仁之功,这些都令他们备受世人尊崇。就连昔日五霸今日七雄亦不敢随意折辱,若真像王永说的这样做,还真有可能使合信君赵岳成就亚圣之名,从此傲立于世。
面对王永的提议,赵诗雨当即否决道:“那就要看是我合信府的威名,还是赵王宗室的威名了。若是没有相应的实力庇护自身,那即便坐拥金山,也不会长久!”
话虽不多,但却直指人心,听到这话,众人们尽都禁口不言。事实就是如此,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没有仁义可言,若是处于弱势群体,则再好的东西也只能是怀璧其罪,任人宰割。
见众人无一人敢言,王永也甚是懊恼,赵诗雨安慰道:“诸位不必忧虑,自古以来,弱肉强食本就是先天定则!若敌我相差悬殊,那谈判桌上从来就不会有公平。现在的合信府还是羽翼未丰的雏鹰,无力面对世间险恶。待他日鳞羽锋锐,便是我合信商会傲立世间的时候。届时,我答应诸位,定会向天下世人推广纸张,令我合信府名流于世!”
为何不现在就将纸张工艺流传于世间?怕被人惦记,这是一方面原因。而另一方面,就涉及到赵诗雨的另一个谋划了……
此言一出,现场的众人再也没有了顾虑,开始乱哄哄地私下讨论,个个脸蛋通红,很是欢喜。
到这里,赵岳猛然起身,打断了众人的交谈,面容严肃,郑重地道:“好了,不要吵了。小雨所言,虽不尽然,却也近似八分。如今赵涉太子一党合谋我合信,虽不是受直接调令,但也跟我们的‘赵王’脱不了干系。值此之际,若我等仍守旧法,不思变通,恐怕日后很难苟存于世。宗室之法显然已经无法庇佑我等。既如此,我心已定,依诗雨之法,以退为进,摒弃旧念,破而后立!争取早日摆脱困局。”
“遵君侯令!”众人恭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