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着。
陆夕岚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片苍茫的白雾,身下是冰冷的黑鳞,巨大的黑龙在云雾间穿梭着,将地面上的声音远远抛在后面。
不用听,他也知道,地上的人在欢呼,庆祝着魔头终于伏诛,天下恢复太平。
“……真好。”陆夕岚低声喃喃着,一张嘴却吐出一口血。
风吹不到他,黑龙飞得很快,但远远抵不上他流血的速度。
肩颈、腰腹、四肢全都是伤口,早将浅色的衣袍浸湿,变成了深褐色,最严重的伤口在腹部,手掌大小的血洞,先是被利剑刺穿,然后搅动。
疼痛堆积起来已经变成了麻木,陆夕岚费力地抬起手,拍了拍掌心下面的鳞片,黑龙飞得很稳,但他仍能感受到身下的轻微颤抖。
“对不起啦……”陆夕岚轻声说道,“我就要死了,不必费心救我,往后你就自由了……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做个好人、好龙……不要再被抓了……如果有来生,我再补偿你……”
“你魂魄都要散了!来生个屁啊!快给我闭嘴!还能多喘两口气!”青年暴躁的声音仿佛从虚无缥缈的地方传过来。
陆夕岚笑了一下,嘴角稍稍往上扬了扬,又有血溢出来,视野已经变得模糊。
天尽头夕阳将落,一片圆日的红光迤逦动人,渐渐被黑夜吞没,零星的星光只是他眩晕的幻觉,他知道。
没想到只有你陪我到最后。
陆夕岚试着张嘴,却再没有力气吐出一个字。
“你不能死!凭什么死的是你?!你封印了魔祸之源你救了苍生,救了天下,凭什么那群只会躲在后面的懦夫都能活下来被推崇成救世主,你就不行?凭什么——”
他们都能活着不是很好吗。
死的不是别人,他们不会难过太久。
你也活着,我很高兴。
陆夕岚在心底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想说别伤心、我心甘情愿、别哭……却没办法再传达出去。
青年的声音越来越远,陆夕岚已经听不见了。
压抑着痛楚的低啸声久久地回响在云端。
-
北辰宗,主峰。
天光乍亮,外面已经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有在大战中幸存的修士,也有山脚下得知魔祸消亡的消息的平民,奉上瓜果供品在山脚下拜谢。
外面的喧闹声里全都是欢喜,空旷的大殿内一片死寂。
乔慕砚提着剑闯进来时,大殿里只有两个人。
坐在主位上的蓝衣道人,眉目隽秀,风姿绰约,飘渺如云雾水墨,端得是一副清雅矜贵的仙人之姿。
这是北辰宗的宗主,也是陆夕岚的师父。
他端着茶杯,目不斜视地低头盯着杯口。
立在一旁的是他的首徒江宴宁,在乔慕砚闯进来的刹那便反应飞快地抽出随身的长剑拦住他,低喝了一声:“乔慕砚你这是要做什么?!”
乔慕砚视而不见,径直走向宗主,一边冷哼道:“当然是来叫你那个狗屁师父偿命!”
江宴宁怒道:“师尊可是正道领袖,魔祸之中的最大功臣,如今大战方歇,你怎可如此无礼?”
“功臣?”乔慕砚冷眼看他,“你把夕岚放在哪里?”
他走得已经极近,一抬手剑刃就能架到江宴宁的脖子上去,脸上的表情也叫对面的人一览无余。
压抑着愤怒到了极致,满面便如冰霜一般,眼底红血丝多得吓人,瞳孔微微扩散开来,明明没有表情,却叫人觉得有沉甸甸的东西压下来。
“当初兰山关要之地,是谁拖了半条命去守下来的?”
“魔祸之源,是谁深入腹地,以一眼一手半身修为探查出来的?”
“正魔决战,是谁以身饲魔,以魂为牢,将魔祸之源困于燕山一隅,不叫它自爆害死方圆百里的百姓的?”
是陆夕岚。
是北辰宗宗主——这位正道领袖的关门弟子,也是江宴宁的小师弟。
乔慕砚每问一句,眼睛红一分,脚下进一步。
江宴宁拿不稳手里的剑,终于在乔慕砚的逼近之中往后退了一步,惊慌失措。
“宴宁。”蓝衣道人终于开口,目光却没有偏移半分,“你退下。”
“师尊……”江宴宁看他一眼,咬了咬牙,低头应了声“是”。
乔慕砚一提剑,剑尖对准蓝衣道人的喉咙。
“事到如今,你可有愧?”
“夕岚是为天下而死,不是为我。”蓝衣道人不疾不徐地说道。
言下之意,不悔,无愧。
“哈,若非你见死不救,他怎么会死?”乔慕砚冷笑,抓着剑柄的手背青筋外露,已然是竭力克制。
“当初在兰山,你叫你的好徒弟丢下他是一次,在魔祸之地,你逼他跳崖,最后一次,他就在你面前,你也不肯救他。”
“真是叫人费解,他到底是你的徒弟,还是你的仇敌。”
“魔祸之源已进入他的体内,无人能保证他能不受影响,最保险的方法是斩草除根,便不会再有更多的牺牲。”蓝衣道人清清冷冷地说道,“事关天下苍生,怎可徇一己之私。”
“一己之私?哈哈。”乔慕砚好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兀自笑了两声,隐约有几分癫狂。
乔慕砚猛的移剑,指向江宴宁,冷下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若你真无私心,那个封印魔祸之源的人就该是他,天命之身,岂是像夕岚凡人之躯那般吃力脆弱,最后落得同归于尽魂飞魄散的下场才能彻底消灭魔祸之源?”
江宴宁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魔祸之劫早在百年之前便已有先知预兆,某无名山脉深处衍生出嗜血残暴的魔族,以虐杀为乐,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天下生灵涂炭。
而预言说将有天命之人降生于世,统领正道与之大战之后获得胜利,令天下重归太平安宁。
江宴宁便是北辰宗耗费数十年辛辛苦苦找到的天命之人,天命之身,修炼较之常人事半功倍,一身天命正气,是混沌魔族的天然克星。
本该由他做正道领袖,本该由他孤身探入魔祸之地,本该由他以身封印魔祸之源。
但他的师父舍不得这样珍贵的天命之身去冒生命的危险,于是同样天资过人却无天命加成的陆夕岚被推到了前面。
遇到危险,陆夕岚总是被抛下断后直面危险的那一个,鬼门关里都来回了几遭。
最终的战场上,也是陆夕岚孤身深入魔祸之地。
然而集无数大能之力炼出的封印之书也不能封印魔祸之源,为免魔祸之源出世为祸附近百姓,情急之下他只得以神魂为牢暂且封印魔祸之源。
而江宴宁已经悄然领了一群正道之士守在外面,不由分说将陆夕岚打为被侵蚀神智的魔头,一番慷慨激昂地讲说,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刺进他的身体。
一场围攻之中,陆夕岚自然寡不敌众。
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反抗。
不知从哪里生起的大阵,引得他神魂炸裂。
重伤的陆夕岚在刺目的火光中消失不见。
江宴宁拿出北辰宗的命符捏碎,说陆夕岚的魂灯已灭,魔祸的气息也已消失,围观者怔了半晌,而后便欢呼庆贺起来。
别处作乱的魔物如同失去了力量源泉,渐渐变得虚弱,不到半日,其他战场的魔物也被清剿完毕。
一场持续十几年的正魔之战走向终结。
天下太平,直到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人们才有劫后余生的实感,一个个哭泣着跪拜上苍,北辰宗下也挤满了拜谢的人群。
北辰宗、江宴宁,都是救世英雄,正道之光,未来若论实力名声,他都当居于修真界首位,前途无量。
而真正死去的那个人,无人知晓,连尸骨也不曾留下。
魂飞魄散。
既没有美名,也没有来生。
世人只知道正道之光江宴宁大义灭亲,维护天下和平,令人肃然起敬,却不知道被灭掉的那个“亲”私下里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又付出了怎样惨烈的代价。
陆夕岚性格温驯内敛,不爱夸耀自己,他的师父不希望他风头更盛,盖过真正的天命之人。
江宴宁则沉默不语,和盘接受。
一片喜气洋洋的庆贺之中,唯有陆家幸存的父女二人,还有陆家近邻、陆夕岚旧友乔慕砚四处找寻故人不见,只得为他立起一座衣冠冢。
未来他们几人逝去,世上或许便再无人记得陆夕岚这个人,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而推波助澜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说他没有徇私。
“他是自愿。”蓝衣道人的视线仍然未从茶杯上挪开,声音更接近于自语,“我没有逼他。他自己说过心甘情愿。”
“好一个‘心甘情愿’。”乔慕砚仰头大笑起来,笑到手里的长剑都在颤抖,剑身在他厉喝中发出一声悲鸣,“他是被害死!被你、被我、被我们害死的!”
他的师父狠心,师兄漠视,而他的亲朋好友,也无一人成为他的支撑,直到那个一向沉默乖巧懂事的儿子、兄弟、好友在万众欢呼中死去,他们才惊觉对他忽视了太久。
他们来得太迟了。
也迟得太久了。
师父以天下大义为名带陆夕岚上山,父亲为叛逆的长子焦头烂额,好友各有职责在身,年纪越长,形势越危急,见面次数越少,每每碰面匆忙问候,总得来一句“还好”。
于是他们便以为他真的还好,却忘了他是多么善于隐忍的人。
年幼时被邻居家的哥哥害得摔断了腿,额头满是冷汗也能笑着反过来安慰他,同门师兄弟闯了祸事总叫他来善后,见过多少人的冷脸与刁难,他也从不恼怒,安安静静地将一切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从无抱怨,从不见委屈。
或许私下里曾经有过,但左一句“天下大义”、右一句“职责在身”压下来,哪里还敢有所不满。
于是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成全他人的名声与大义,也成了他“心甘情愿”。
乔慕砚眼前血雾弥漫,仿佛回到最终的战场上。
他去得太迟了,即便发现魔物开始虚弱就觉察不对,立刻折返赶往燕山一角,他也只来得及看到浑身是血的陆夕岚。
陆夕岚不知是看到了他,还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隔着人群对着他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温柔而平和,并无怨,也无悔。
除了眼底充血,他与往常别无二致,也没有如同江宴宁所说的那样失去理智。
陆夕岚或许真的心甘情愿。
可那些人并没有回以丝毫的感激与包容,连试着去救他的想法都没有过,也未曾给他留下一点生的余地。
对他们而言,陆夕岚仿佛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用完之后,自然可以随手丢弃。
谁会在意一个工具的想法?
但乔慕砚在乎“陆夕岚”。
他被愧疚折磨得快要崩溃,尤其是当他站在陆夕岚的墓碑前,听着不远处的人欢呼起舞,高谈阔论赞颂着“救世主”的功德,愤怒充斥着他的心脏。
夜晚陆夕岚染血的笑脸变成他永恒的梦魇,那些愤怒演化成了怨恨,还有一些未知的东西。
“你说你是为天下苍生,可夕岚不也是苍生一员,你又因何见死不救?”
“你说你不徇一己之私,为何不叫你的宝贝徒弟履行自己的天命职责,反倒叫一个无辜之人代他送死?”
“啪。”
蓝衣道人手中杯盏落地,从中间裂成两半,冰冷的茶水溅了他一身。
他终于抬头,直面剑尖,以后剑后一双充血的眼睛,一道道血纹如同裂痕,在乔慕砚的脸上蔓延开来。
江宴宁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
前来通报其他门派来访的弟子听到动静,加快脚步走进大殿。
“宗主,大师兄——”
尾音被他吞回去。
看清大殿内的异状,尤其是乔慕砚越发妖异可怖的模样之后,他瞠目结舌地顿在原处,而后渐渐化为惊慌恐惧。
弟子仓皇地转身,惊叫起来。
“不好了!乔师兄、乔师兄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