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富春居开了流水席,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热闹,雅室里早已做的满满当当,外头中庭也摆了桌子,菜一道一道的上,一改富春居过往只卖南菜的传统,一半都是北菜。
南北的厨子也不再壁垒分明,混着坐在一桌,彼此说着这些年厨行里的事,各自的难,气氛颇为热烈。
汇泉阁的大厨老刘已经喝高了,拦着高炳义一个劲儿的嘟嘟:“高老弟这几年是苦了你们南派的厨子,都是厨行里的人,便有不和,到底没说夺人的饭碗,当年郑老爷子风光的时候,俺们北派的厨子虽也受了些委屈,到底还有口饭吃,怎么也比你们强,说白了,就像安姑娘说的都是一个行里的,争什么争啊,火油里头刨口食儿容易吗,俺这辈子没佩服过谁,可如今就佩服安姑娘,别看人家年纪不大,论手艺,论胸襟,论气度,都是这个……”
说着,翘起大拇指,冲着席上比了一圈:“你们几个说,俺这话对不对?”
“对,怎么不对,俺八岁就学厨子,在厨行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安姑娘还牛的厨子,俺就纳闷啊,人家这手艺可是怎么学的,就算有郑老爷子这个名师,可安姑娘才多大啊,便一生下来就学厨子,都比俺少了十好几年,可人这厨艺硬是比的过御厨。”
“你得了吧御厨算个屁啊,你没见崔庆那德行,来的时候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如今怎么着,成秃子了,要说也怪,以安姑娘的性子,怎会对崔庆如此,前头不是连赵老六都放过去了吗。”
“俺说你这耳朵听啥了,没听见说安姑娘的大师兄在京里先头有一位未过门的媳妇儿,因为郑老爷子败给韩子章,那家退了亲,转而把闺女嫁给了崔庆吗,这件事俺也听说过,据说就为这档子事,把郑老爷子气的在炕上躺了好几个月呢,安姑娘虽善,那也得分人,之所以收拾崔庆,是替郑老爷子跟姑娘的师兄报仇呢。”
“就是说,不然,哪会一下子做了五道长鱼菜呢,说起这五道长鱼菜,还真是绝了,绝了啊。”
“什么啊,安姑娘做的那个茶馓,才叫一个绝呢,咱们都是厨行里的人,都知道能把面盘的那么细已经很难了,姑娘还做成了各种精巧的样子,那个荷花形的茶馓,可比崔庆那个莲花糕好看多了。”
“高炳义,你守着这么个大厨,可得了便宜,俺说最近你的手艺见长呢,是不是得了安姑娘的指教,你也不是安姑娘的徒弟,更不沾亲带故,安姑娘真舍得把手艺教给你?”
高炳义点点头:“咱们觉得是绝活,是不外传的手艺,可在安姑娘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姑娘跟俺说了,以后有机会把天下无论南北东西的绝活儿,大菜,小吃食,都记下来印成书册,让咱们大燕的厨子每人手里都有一本,瞧瞧各地的绝活,菜肴,互通有无,这么着咱们厨行才能站住脚,才有发展,若是像之前那样南北派争下去,早晚厨行会没落。
仔细想想姑娘的话,实在有理,别说外人瞧不上咱们厨子,就咱们自己还你死我活的争呢,能怨人家吗,其实争什么啊,能争出个啥来,有这功夫好好研究厨艺,把自己手艺学好学精,比什么不强,各位说俺这话在不在理儿?”
“在理儿,咱们厨子到什么时候,也得凭手艺吃饭,争什么啊,对了,怎么这些日子不见聚丰楼的少东家。”
汇泉阁的大厨道:“少东家进京了,听说是尚书府的老太爷想吃聚丰楼的布袋鸡,因腿脚不利落出不了远门,钱东家就让少东家去了,这都一个多月了吧,可惜倒错过了今儿这场好戏。:”
忽旁边的厨子小声道:“说话儿有一个月了,俺可是瞧见安姑娘跟少东家去了大明湖,说起来,安姑娘跟少东家还真是般配呢,要是俺年轻几岁……”
“你快得了吧你,就你这德行,也不撒泡尿照照,猛一看以为是黑李逵呢,连人安姑娘的一个头发丝都配不上。”
“俺不就说说,说说吗,俺知道自己配不上,不过,俺哪婆娘虽不如安姑娘好看,可也齐整着呢。”哈哈哈……众人大笑了起来:“就你那婆娘比你白不了多少,跟安姑娘比,亏你好意思……”
安然远远的站在廊子上,瞧着这边热火朝天的吃着笑着,虽听不见说了什么,可这些南北厨子能如此毫无芥蒂的坐在一起,开怀大笑,就足以让她欣慰了。
忽手被牵起来,掌心传来熟悉的感觉,是梅大在自己手上写着:“笑什么?”
安然摇摇头:“没笑什么,就是觉得高兴,梅大哥,你说如果师傅看到眼前这样的场面,会不会欢喜?”
梅大点点头。
安然叹了口气:“五年前师傅之所以输给韩子章,就是为了天下的厨行,师傅比谁看的都远,一番苦心,却让韩子章这样的小人得意,有时想想,真让人生气,厨行里竟然有这种小人,还有崔庆,当年大师兄的亲事被退,师傅可是病了好些日子,师傅这辈子都为了厨行,从未觉得御厨有什么了不起,更看淡名利,可这样的师傅却给那等小人气病了,一想到师傅跟大师兄,我就恨不能把崔庆暴打一顿。”
梅大忍不住牵起嘴角笑了一声,只不过从嗓子眼出来的声音颇为刺耳,在她手上写:“你已经替你师傅师兄报仇了。”
安然点点头:“我不会让他剁手,好歹是厨行里的人,剁手太缺德,我让他变成秃子,就是打他师傅韩子章的脸呢,让韩子章别得意,以为凭阴谋诡计当上御厨,戴上天下第一厨的帽子,就了不起了吗,即便如今得意,早晚让他摔下来,摔的比谁都狠。”
梅大:“你想跟韩子章比厨艺吗?”
安然沉默半晌儿方才开口:“到了如今地步,怕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了,便不为了师傅,不为了师兄,为了天下厨行,最终我跟韩子章这一战也无可避免。”
“怕吗?”梅大写了两个字,却并未放开她,而是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
安然忍不住有些脸红,却也没缩回来,让他攥着,感觉他手里粗咧咧的茧子与温暖,摇摇头:“不怕。”
梅大看了她良久,在她手心写了四个字:“放心,有我。”
安然顿觉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下意识靠进他怀里,这个怀抱温暖安全,如果能一辈子靠在他怀里该多好……
咳咳咳,几声咳嗽打断了安然的迷思,脸一热忙从梅大怀里出来,看了眼讨嫌的岳锦堂,不得不蹲身行礼.
岳锦堂摆摆手:“安姑娘就别客气了。”目光扫了梅大一眼:“倒是本王打断了二位,你心里不怪本王讨嫌就成了。”
见安然小脸通红,岳锦堂呵呵笑了两声:“仿佛本王每次见姑娘都不一样,姑娘的厨艺更是如此,本王今儿才知道,姑娘厨艺竟如此高绝,刚席上,梁大人跟本王说,想推举你代表兖州府去京城参加御厨比试,冀州知府季公明跟梁子生虽是同榜进士,却自来不睦,姑娘怎么也算冀州府的人,若是末了成了兖州府的大厨,季公明怕要呕血三升了,不知姑娘何意?”
安然摇摇头:“便去京城也不是现在,安然还未出师呢。”
岳锦堂挑挑眉:“你是怕自己赢不了韩子章?”
安然想了想:“我只能说,目前还没有必胜的把握,师傅说韩子章人品虽差,厨艺却颇为精湛,从今天的崔庆,也瞧的出来。”
岳锦堂:“以本王瞧,你的厨艺便胜不过韩子章,也能打个平局,更何况,如今你羞辱了崔庆就相当于羞辱了韩子章,韩子章这个人颇有些阴险,若用诡计对付你,你不怕吗?”
安然侧头看了眼梅大:“不怕。”
岳锦堂笑了起来:“你倒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不过,本王实在好奇,你这个小脑袋瓜里到底装的什么,厨行里的兴衰跟你一个小丫头有甚干系?本王倒是有个提议,不若姑娘跟本王回京,本王出面把韩子章料理了,不就得了,以后你乖乖的跟着本王,如何?”
安然忍不住皱了皱眉:“王爷说笑了,安然并无攀附王爷之意,更何况,当年我师傅败在韩子章之手,是他勾结柳海用的阴谋诡计,若是王爷出手,跟当年的韩子章有甚区别,安然不会如此做,安然会用自己的厨艺堂堂正正的赢他,不会借助任何人,这是安然该做的,且必须去做的事。”
岳锦堂眼里的轻浮退去,换上些许敬意:“倒是本王唐突了,姑娘见谅,若他日有用得着本王的地方,姑娘只管开口。”
“安然先谢过王爷了。”
岳锦堂看了梅大几眼:“这位仁兄当真好福气,能得安姑娘青眼,就连本王都不由羡慕了。”撂下话转身走了。
安然脸色更红,偷偷看了梅大一眼,面具遮着脸,看不出表情如何,只是他的目光格外深邃,一时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安然忽然觉得,自己果真如林杏儿说的一样,是个矫情的女人,明明喜欢人家,刚才还靠在人家怀里,却死也不敢开口说出来,如果自己是林杏儿就好了。
不过,若是林杏儿大概死也不会喜欢上梅大这种男人,那女人现实非常,挑男人从来都不注重内在,看的就是脸,还有哪方面的能力,那女人说男人有用的就这两样儿,别的她自己都有,何必找男人,多骄傲自大的女人。
安然十万分恶趣味的想看看林杏儿这女人要是穿到这儿来怎么办?尤其,还得让她遇上个比安嘉慕还要渣一百倍的男人。
想到此,不觉失笑,自己还真是越来越恶毒了,林杏儿如果知道自己的想法,肯定又说自己表里不一什么的,倒真有些想她了,在这个世界里连个说心事的人都没有,实在寂寞。
“想什么呢?”感觉梅大在她手里写的字,安然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人有时候总会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梅大看了她一会儿,帮她围了围斗篷,在她手上写:“天冷回去吧。”安然点点头,任他牵着自己回了小院。
果然,次日梁子生亲自登门请安然代表兖州府进京比试厨艺,被安然拒绝了,一开始梁子生还颇有些不瞒,后来听安然说明年开春就要去蜀地,反倒高兴了,既然去蜀地,自然不会参加明年开春的厨艺大比了,不代表兖州府,自然也不会是冀州推荐的人选,只要不让季公明那老小子压过自己一头,怎么都成。
安然不去也好,毕竟自己如今还算站在韩子章一头,若她去了京城,就相当于郑春阳跟韩子章对上了,京里各方势力乱起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儿呢,虽说这场比试早晚都避免不了,能拖一时是一时。
安然如今也没心思理会梁子生,聚丰楼的东家钱弘跟汇泉阁的东家冯继带着齐州几位老字号的东家来找安然,求安然帮他们想些创新菜。
这几个人想明白了,那天就一个鸡蛋卷,安然随口一说,就能变出好几道菜,这说明啥,说明人家见识广博,这创新菜是怎么来的,说白了,就得厨艺精湛,见识广博,对南北菜肴异常清楚的厨子,才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想出合适的创新菜来,这样的人唯有安然一人。
而且,那天见识了安然做的淮安茶馓,几个人就更明白了,这位不止南北菜做的地道,白案上的活儿一样拿的起来,且格外精到。
也就是说,安然随便想想都比他们研究一年有用,推陈出新,是他们这些老字号当前必须做的事,再耽搁,怕祖宗传下来的这份产业就毁在他们手里了,谁也不想当不肖子孙,便联合在一起来求安然。
说实话,这在厨行里颇犯忌讳,毕竟人家想出来的,凭啥教给你啊,换二一个人,这些东家也不敢上门。
即便知道安然大度,这些人来的时候,也有些张不开嘴,东拉西扯了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说到正题。
安然方才弄明白他们的目的,先头还以为这些东家闲的没事儿,找自己唠嗑来了呢,弄清楚了目的,才恍然大悟,答应了下来。
安然答应的太痛快,弄得几位东家还有些不适应,出了富春居几个人还说呢:“安姑娘真答应了?是不是糊弄咱们的吧。”
钱弘摇摇头:“以安姑娘的为人,必然不会糊弄咱们。”
冯继点点头:“安姑娘不说过几日叫人把菜谱给咱们送来吗,咱们就等着吧,也别都指望人家安姑娘,咱们自己也的研究研究,说起来,这可是咱们自己的买卖。”
既然答应了,安然就忙了起来,倒是不用想,她一个安记私房菜的传人,又是顶级大厨,不管是传统菜还是创意菜,所有的做法都在脑子里呢,却要适当筛检,还要写出来,就颇费功夫了。
筛检倒还容易,这写真是大问题,自己的字好坏先放一边儿,速度太慢,这么多菜要是都写出来,真能累死她,左思右想把梅大拖过来帮忙。
安然也得承认,有她自己的小心思,想跟梅大单独相处。
梅大这个人有点儿木,说对自己没意思吧,时不时的会拉拉手,抱一下什么的,看着自己的目光,也饱含情意,当然,如果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话,可嘴却跟蚌壳一样紧,从来不会说清楚,到如今为止,最外露的一次,就是上次带着自己骑马去大明湖,那一刻安然感觉两人亲密无间,可回来那种感觉就淡了,让安然总是患得患失的。
而且,如果自己不找他,他绝不会来找自己,至多就是在院子里劈柴罢了,可越是这样被动的男人,却越让安然欲罢不能。
安然有时都觉,自己口味个别,怎么就喜欢这种木头型的男人呢,当初安嘉慕那么主动,反而让她颇为害怕,才忙不迭的摊牌远走,男人太主动,太有侵略性,让安然觉的不安,反而梅大这种让她觉得踏实,想主动贴过去。
梅大的字写的很好,又好又快,一开始,安然自己也写,后来对比梅大的字,就把自己写的都丢到了一边儿,太难看了,索性就动嘴说,让梅大写。
根据齐州的时鲜季节,分成了春夏秋冬,把自己知道的菜都说了出来。
见梅大看着自己,不禁道:“怎么不写了?”
梅大摇摇头,在她手上写:“你真把这些菜教给他们吗,这里是齐州,他们是北派的老字号。”
安然笑了:“齐州的这些老字号若能开下去,对于厨行,对于天下的食客都是好事,若真因为不能创新而关张,才是莫大的损失,其实,也不止厨行,所有的老字号,都应该好好的经营,让后代子孙了解先祖们的聪明与智慧,并在这些老手艺的基础上创新,只有如此,才会赋予这些老字号,老行当,老手艺于生命力,让我们老祖宗的智慧生生不息的传承下去,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一个人捏着绝活有什么用,带进棺材,再好的手艺也没用了。”
梅大定定看了她许久,在她手上写:“你想做什么?”
安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想尽我所能,就像上次跟你说的,如果可能,我不想开馆子,想开一个专门教做菜的学院,或者,不止做菜,还有别的,所有的手艺绝活儿都值得好好传承下去,这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说着,看向梅大:“梅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胡思乱想呢?”
梅大摇摇头,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几个字:“你是厨行的救星。”
安然笑了:“什么救星啊,说的我多伟大一样,我也是赶鸭子上架,之前只想把我们安家的食单补充完整,增长见识,学习厨艺,这一出来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太狭隘了,我想的只是一个安家,师傅想的却是天下厨行,甚至于子孙万代,师傅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厨,安然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
梅大拉过她的手轻轻写了几个字:“等你的烹饪学校开了,天下厨行和睦共处之后,你会做什么?”
安然愣了愣,做什么?模糊记得在冀州别院的时候跟安嘉慕讨论过这个问题,不禁开口道:“或许,到时候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一个私房菜馆,就叫安记,然后,在哪里终老也是件不错的事。”
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想,如果到时候有梅大这样一人,在自己身边就更好了,他劈柴,自己做菜,春天的早上可以拉着手去野外散步,顺便找些新鲜的食材,炎炎昔日在葡萄架下乘凉说话儿,秋天坐在院子里晒晒暖暖的秋阳,冬天落雪的时候,就窝在屋子里的炕头上……
一想到屋里的炕头,安然忍不住脸一红,心里暗骂自己,就这么饥渴吗,想都能想到那种事儿上去……
不禁瞄了眼梅大,却发现他的目光正望着自己,漆黑的眸底跳跃着几点星火,即便只几点星火却让安然觉得,仿佛下一刻便可燎原,暧昧在两人之间迅速滋长。
安然脸红的看着他的手伸了过来,就在挨到自己脸颊的一瞬,忽听狗子的声音传来:“师傅,师傅,逍遥郡王来了。”
梅大的手迅速缩了回去,安然急忙低下头,心里竟说不出的遗憾,自己还真是饥渴难耐了啊,开始渴望肢体接触了吗。不过,岳锦堂怎么又来了,他不回京在齐州待着做什么?
心里不满岳锦堂,也就没什么好态度了,看了狗子一眼:“王爷来了好好招待就是了。”
狗子苦着脸:“可王爷说了,要吃师傅亲手做的菜,还说不吃什么南菜北菜的,让师傅另外想个新鲜能解馋的。”
安然不禁翻了个白眼,就他事儿多,什么新鲜啊,眼睛转了转,倒是想到了一个菜,问狗子:“王爷是自己来的?”
狗子摇摇头:“还有安府的三老爷。”
安然愣了愣,即便如今,听到安府两个字,仍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下意识不喜欢跟安家人有所牵扯:“你去准备一只公鸡。”
狗子眼睛一亮,知道师傅要做菜了,如今他跟顺子可是眼巴巴盼着师傅做菜呢,师傅跟别的师傅不同,不会特意教他们什么,除了基本功之外,就是放羊,对了,倒是找了个先生每天挪出一个时辰教他们识字念书。
师傅说不识字的厨子,成不了一个好厨子,一道成功的菜肴需色香味意形,不识字的厨子,永远也领会不了全部。
以前他跟顺子都觉得厨子没必要识字,又不考状元,可见了师傅做菜,就明白了,每一道菜所表达的不不止味道,还有很多,就如梅先生说得起的长鱼宴,还有师傅做的淮安茶馓,都是他们听都没听过的。
师傅说即便没去过南边,这些书上也有,师大伯更是天天跟他们说,要好好念书,好好学手艺,将来才不会给你们师傅丢脸。
他跟顺子也这么觉得,而师傅每次做菜都会把怎么做,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仔细讲解给他们,他们知道师傅这就是教他们手艺呢,能时时刻刻守着师傅学手艺,连师大伯都羡慕非常,忙高兴的跑出去预备了。
安然琢摸岳锦堂是个地道的京城人,估计吃不得辣,就决定做一道烧鸡公,还做了一道超级辣的烧鸡公。
炒的时候,一开始狗子跟顺子还极力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捂着鼻子跑出去咳嗽,安然炒好了倒入大砂锅中,鸡块浸在红汤里,麻辣鲜香,看着就有食欲。
拜无辣不欢的损友林杏儿所赐,安然特意学了老长一阵川菜,为此,还在成都待了些日子,这道烧鸡公就是那时候学的,隔三差五就得给林杏儿做一回,只不过,这里的辣椒比起四川的要差多了,香料药材也少几种,若调料齐全能做得更地道。
梅大看着这一锅红汤,半天没吭声。
安然把狗子叫进来,让他端过去,狗子不免迟疑:“那个,师傅,这么辣,怕王爷跟安府的三老爷吃不下。”
安然没好气的道:“不说要吃新鲜解馋的吗,这个最新鲜,也最解馋,他们若不喜欢,就端回来,你师傅我自己吃。”
狗子只能端了过去,见两个小徒弟去了,安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见梅大盯着自己看,不禁眨了眨眼:“梅大哥看我做什么?不是王爷要吃新鲜的吗?”
梅大在她手上写了两个字:“调皮。”
安然却道:“你别看汤红,不辣的,而且,真的很好吃。”
梅大:“你去过蜀地?”
安然想了想:“算去过吧,或许是梦里去过,也未可知。”
自己这种状况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也只能模棱两可,有些事,安然坚信还是不说的好,不是每个人都跟师傅师兄一样,可以无条件的接受自己。
跟梅大,连安然自己都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男女之间的变数太多,哪怕是梅大,安然也无法保证,他能完全接受自己的过去,即使梅大毁了脸,毁了嗓子,安然也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一个下人,他是一个相当有能力的男人,至于为什么跟着梅先生为仆,或许其中有自己不知道的苦衷。
而自己跟他还没到坦诚相待的程度,一旦坦诚了,也就到了不能逃避,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想到这些,安然又有些鸵鸟心态。
说到底,她贪恋梅大给予她的这份温暖和安全感,不想失去,却又不知面对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所以才患得患失。或许她跟梅大之间都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冲破心中的重重顾虑,才能坦诚以待。
岳锦堂颇有兴致的看着狗子跟顺子俩人折腾,先拿了炭炉,又端进来个大砂锅,砂锅盖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麻辣味儿飘了过来。
岳锦堂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这个味儿真让本王怀念啊,当年去蜀地游历,吃的那叫一个过瘾,这一晃可都十来年了,想不到这丫头连这个都会做。”
跟顺子道:“你们俩去给本王拿点儿青菜过来,就你们齐州的大白菜,不要帮子只要嫩叶,还要豆腐,蘑菇,鸭血,木耳……总之,什么都给本王拿点儿过来,对了,再来点儿芫荽沫,蒜泥,蒜泥可不能少,这丫头合着就做了锅子,不管蘸料啊……”
说着,自己舀了锅里的红油出来,兑上狗子拿来的蒜泥芫荽末,嘶哈嘶哈的吃了起来,吃的满头大汗,直呼过瘾,见旁边的安嘉树直皱眉,不禁道:“亏了你还是个江湖人呢,这东西就得这么吃才香,说起来,这丫头还真是越来越对本王的心思,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早知道这丫头这么本事,本王一早就弄回王府去了,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也不用大老远的跑去御膳房蹭好料了,你们俩小家伙别傻看着了,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鸭肠,毛肚,弄点儿来,这两样儿涮了最好吃。”
狗子顺子这才回神颠颠的跑回去,找了一圈没找着,就去问安然。
安然一听倒乐了,他倒真是个吃主,可惜这里是齐州,不是福建,更不是四川,哪来的鸭肠啊,毛肚就更别想了,如今还是农耕时期,宰牛可是犯法的,不能宰牛哪来的毛肚?不过,岳锦堂怎么知道,看来这位王爷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主儿,这口味倒是跟自己的损友林杏儿臭味相投。
安然没想到的是,这位王爷吃了一回烧鸡公之后,就彻底赖在了富春居,每天必然要来一回,不是中午就是晚上,今儿要吃水煮鱼,明儿要吃回锅肉,后又点名要吃辣子鸡。
偏这些菜后厨没人会做,只能安然亲自上灶,说起来,安然也觉得可惜,风靡现代的川菜在这里无人问津,甚至,厨行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类做法儿。
高炳义就异常好奇,每次安然做菜都会在一边儿看着,然后问东问西:“安姑娘做的是蜀地的菜,这么辣,王爷怎么也能吃得下?”
安然笑了:“这就是川菜的魅力,越辣越香,其实,川菜最厉害的并不是辣,而是复合味,最经典的就是今天这道鱼香肉丝。”
不得不说,岳锦堂这家伙真挺会点菜的,点的都是川菜里的经典,看似平常却是最难做的菜。
高炳义摇摇头:“就是这名儿更奇怪,连鱼都没有怎么会叫鱼香?”
安然:“之所以取这个名儿,是因为做法取用的是蜀地烹鱼的法子,成菜具有咸甜酸辣鲜香几种味道,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就是鱼香味了,比起精工细作清淡本味的南菜与技法考究难度高的北菜,这才是老百姓的菜,看似平常,若想做好却不容易,而且,许多调料酱汁只有蜀地才有,所以,这几天我做的距离正宗的川菜相差甚远。”
高炳义:“以前学厨的时候听俺师傅说过,蜀地是天府之国,香料众多,菜肴多以鲜香麻辣为主,想来就是姑娘说的川菜了。”
安然摇头:“川菜的味道很多,不能说鲜香麻辣就是川菜了,如果有机会,你去蜀地看看,就明白了,其实,天下之大,哪只南北啊,大漠草原,雪山冰川,五湖四海,高原林海……气候不同,民风不同,物产不同,食材不同,口味也不同,菜肴自然也不可能千篇一律,有人的地方就有厨子,有厨子就有厨行,所以说,咱们厨行大着呢,只分南北实在可笑。”
高炳义:“姑娘真打算去蜀地?”
安然点点头:“开春吧,等过了年开春就走,在齐州也待了不少日子了。”抬头忽见梅大站在窗外看着自己,他是听见了吧,听见了也好,省的自己再跟他说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永远在齐州待着,蜀地是她一定要去的,她想去探访一下古川菜,跟她所知道的川菜有什么区别。
安然想的很好,却不知到时又有了变故,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现在,终于万寿节要到了,岳锦堂也回了京城,再也不会有人天天来烦着自己做菜了。
通过岳锦堂安然终于能体会师傅的感觉,想来梅先生当年就是这么烦师傅的,可是岳锦堂走了,梅大也走了,说是帮梅先生送什么东西去京城,一走就是一个月。
等梅大再回来的时候,已进了腊月,看见梅大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瞬,安然忽有种怨妇等待归家丈夫的感觉。
不过,看到他给自己带来的礼物,又觉心里甜丝丝的,梅大给她带回来的礼物是两只做工粗糙的银镯子,没有精致的花纹,就是两只再普通不过的银镯,可意义不同。
安然始终觉得,一个男人送女人首饰,就等同于表白了,虽然梅大仍然没清楚的说出来,但安然是这么认为的,这令安然高兴了很久。
只可惜安然并未高兴太久,梅大又走了,这次直到过年也不见他回来,安然心里更为郁闷,就连富春居年底的自助餐都应付了两句便出来了。
今儿是除夕,自己却一点儿过年的喜气都没有,沿着画廊往自己的小院走,手里的灯笼明明灭灭,这样孤清的除夕夜,竟让她莫名有些委屈。
想着,不禁摇了摇头,果然女人不能动心,动了心就会变得格外脆弱,在现代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过了多少次除夕,也没觉得委屈,即便爸妈,爷爷都不在了,她也会做一桌子菜,就当一家人吃团圆饭一样,何必如此自伤,倒不像她了。
想到此,忽然振作起来,去自己小院里的灶房看了看,高炳义很是周到,各种食材都准备的异常齐全,不过安然还是决定吃火锅,天冷吃火锅最合适。
收拾好了,先去洗了个澡,换上狗子娘给她做的新衣裳,棉袄,棉裤,料子是缎子,颜色是鲜亮的粉色,用狗子娘的话说,年纪轻轻没嫁人的姑娘,就得穿鲜亮的衣裳才好看,尤其还是过年,硬给给安然做了这么一身。
安然真没勇气穿出去,总觉得自己三十的人了,穿这么嫩的颜色,心理上接受不来,今儿好歹过年,穿了应应景吧,反正也没人看见。
换好了,对着镜子照了照,竟不难看,鲜嫩的粉色搭着自己一张白皙的小脸,说不出的漂亮,果然还是年轻好啊,要是现代的自己穿这么一身,估计能土死。
把火锅收拾好,摆了四副碗筷,爸,妈,爷爷,自己,想了想,又去拿了一双,摆在自己旁边,看了一眼,忍不住有些幽怨,梅大都不管自己,自己还想着他作甚。
伸手要收起来,却忽听外头有脚步声,安然愣了愣,丢下筷子冲了出去,一开门就看见梅大站在门口,身上带着远道而来的风尘,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依然看不清表情,却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吐出几个字:“我回来陪你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