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干嚎声,让病房里其他床位的病人纷纷侧目。
这个医疗所临时建立在震中区的空旷处,收容的病患都是刚从废墟中救出的灾民,基本都和家人失散了。
而吉川市本就高温的天气更是因为地震升高了两度,十月份的天能到三十六七度以上;
再加上灾民多床位少,一间病房里要放八到十张折叠病床,大家都闷在一间病房里,又没有空调风扇,难免伤痛难忍燥热难耐。
元幼杉所在的病房内都是女性,平时换药清洗相互搭把手,或是撩起长袖通通气,也不用那么忌讳。
结果紧随着中年妇人而来的父子俩,见附近的医生护士都行色匆匆没人管理,竟无视了护士的嘱咐,就这么大咧咧地站在门口往病房里瞅。
尤其是其中那个笑嘻嘻的小年轻,穿一件花里胡哨的衬衫夹着个皮包,伸着头挑着眉往其他病房的床铺上扫。
登时几个正抹泪闲聊的病人都停了话头。
最里头靠窗的年轻女孩儿一把扯了被子盖在身上,挡住腿脚,脸色一下就拉下来了。
一时间整间病房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趴在床头的中年妇人的哭嚎声。
嚎了半天没人接腔,那妇人拉着眼皮抬头偷瞅,一眼就和病床上的侄女儿对上了。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眼神。
一双含水似得瑞凤眼就这么静静睨着自己,登时让人想起庙里拜的仕女,也就是面无表情俯览着世人的哭笑喜乐,冷不丁让她打了个哆嗦。
忽然,那仕女图开口说了话,声音冷冷清清,带着些不耐:
“大娘认错人了吧,我家里没有亲戚,没事的话请出去,你们打扰到其他病人休息了。”
妇人一噎,讪讪道:“你看这孩子真会说笑,你怎么可能没亲戚呢,我是你小姨啊,你妈妈的亲妹妹!”
“一听到你们家这边地震了,我不就带你姨夫和你哥过来看你们,瞧瞧这孩子话说的,几年没见人都不认识了。”
元幼杉猜到了。
在这具身体的记忆中,‘元幼杉’是一所高校的大四在读生,从小和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姓元叫海虹,生于这个副本世界的一处乡村,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因为生于困苦的年代,她又是夹在中间的老二的女孩儿,从小就不受父母喜爱,短吃少穿是常有的事情,还要做一家人的家务活。
尽管从小没上过一年学,但元海虹依然凭着自己的毅力,学了些认字和算数,做题的速度竟然比初中毕业的哥哥还快;
后来县城开了电影厂,她凭借出众的外貌和沉稳的气度,自己考进了电影厂当售票员,很是风光。
那时候大家都说她却是那一大家子里的最出众的,生得难得得好看,又有心气儿有骨气;
村里人都笑说老元家里飞出个金凤凰。
可就是在电影厂,也是元海虹苦难的开始。
她在卖票时遇到了一个温润儒雅的男人向她搭讪、求爱,在从未见过的俊秀和温柔中,很快她沦陷在了爱河。
男人告诉她自己单身,家在城市,父母是政府官员,以后一定会和她结婚,会为她构建一个小家庭。
然而当元海虹怀孕后她才知道,男人骗了自己。
他不仅年龄是假的还离过婚,还有一个满地乱跑的儿子,家里的双亲根本瞧不上自己的出身和背景,指着自己的脸说‘你个狐狸精勾引我儿子!’。
再加上当时她去做了孕检,发现怀的是个闺女,那男人一家更不愿意,要她在孕期五六个月把孩子流了,只有生了男孩儿才肯让她和男人扯证,还要给男人带孩子。
悲愤交加的元海虹一怒之下,拖着孕身和男人一刀两断,独身前往小县城生活,临盆前都在织纺品赚孩子的奶粉钱;
月子都没出,就得咬牙下地工作,不然奶水不够孩子就得饿死。
在那个年代里,未婚生子是会被很多长舌头嚼舌根的,更何况元海虹还是个长得漂亮的年轻女性,狭窄的巷子里什么难听话听不到。
可她依旧咬着牙,从底层的站货员到了货台里,又当上组长,一步步爬上销售经理又买了房;
她把出生时是个黑户的闺女,养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学生。
正因为记忆里的母亲是这样的,才让来到这个世界的元幼杉情感格外复杂;
这份浓厚到影响了她情绪的母爱,以至于她刚刚苏醒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对元海虹安危的担忧。
这对从育儿袋中出生、再统一送到机械伊甸园养大的末时代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而现在趴在自己床头哭泣的妇人,确实算元幼杉和元海虹的亲戚。
女人叫元海玉,是元海虹的亲妹妹,元幼杉的亲小姨;
只不过当年她们姐妹俩关系并不好,元海玉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小到大做饭洗衣都喊姐姐做,更因为姐姐出色的相貌心生妒意。
元海虹未婚先育后,在当时那个农村很被人诟病,曾经夸赞她生得出众人又好的邻居们,都转过头去辱骂她讥讽她不要脸皮。
甚至于她自己的亲人兄妹,也动辄说她给元家丢脸。
其中骂得最难听最尖锐的,便是这位小姨。
在年幼的‘元幼杉’记忆中,仍深刻记得某次过年回乡时,这位小姨用力戳着自己的额头,大声说自己是孽种。
正是因为童年这样的经历太多,导致‘元幼杉’性子越来越内敛、沉默。
几次之后,元海虹干脆和元家的那些亲戚都断了联系,自己带着女儿在吉山市生活,逢年过节母女俩一起过也不孤单。
一直到元幼杉的意识来到这个世界,两家人都没再有什么交集,以至于第一眼她甚至没能认出这个扑在自己病床旁哭嚎的人是谁。
而后头站在病房门口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元海玉的丈夫,一个是她儿子。
许多年前结了仇不再来往的亲戚,逢年过节都没打过电话,如今吉山一地震,就拖家带口过来哭丧,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元幼杉本人的性格,也不像这具身体原先那么内秀胆怯。
她就这么定定坐在床榻上,冲元海玉扯了下嘴角,“小姨。”
而后便不再说话。
病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元海玉抿着嘴心里不爽,暗骂这死丫头没点眼力见,自己亲小姨来了竟然连招呼都不打,眼珠子直挺挺瞪着人,让人心里打怯。
人也大变了样。
几年没见,脸生得跟个妖精似的,跟她那个没脸没皮的娘一样。
元海玉还以为病床上的,是当年那个被骂了被拧了也只会躲在妈妈背后,默默掉眼泪的胆小丫头,脸一板就要嚷起来;
她身后的小年轻连忙拉住她,冲她挤挤眼。
“妈,你没看到表妹额头上包着布呢,估计是地震的时候伤了头,而且大姨现在也不在她身边,她肯定心里难受。”
说话的青年是元海玉的儿子林洋,他唉声叹气着,眼神止不住得往病床上的少女瞅,心里也有些震惊。
他只记得‘元幼杉’表妹眼睛鼻子长得还不错,但每次一回去都垂着头含着胸,声音细得像蚊子,胆子估计连鸡仔子大都没有;
况且那个时候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谁成想长大了,竟是个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曾经唯唯诺诺的眉眼间带着冷淡,那昙花一现的笑容,把林洋眼睛都看直了。
林洋又道:“妈你忘了咱来是干什么的了?不就是来照顾表妹和大姨的么!”
看着儿子挤眉弄眼的暗示,元海玉猛的回过神来,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生生按捺了火气,脸上又挤出一丝笑来,温柔得瘆人。
“大洋说得对,丫头啊,你妈呢?这都过去一天了,她是不是……”
“哎呀妈你别问了,表妹现在哪能听得了这个,你在路上不是买了鸡汤么?赶紧拿出来给表妹压压惊。”
“对对,我还专门给你弄了鸡汤呢,还热乎得很!”
听着这母子俩一唱一和,元幼杉骤然蹙了眉,心里生出一股不耐。
她没什么和人虚与委蛇的经历,更懒得和这家人交涉,“多谢你们一家子来看我,没什么事的话还是请你们出去吧,这里不是公共场所,病房里这么多受了伤的人还要休息。”
她冷声说完,元海玉心头的火气‘腾’得冒了上来,又被身后的刘洋一把扯住。
他笑眯眯道:“表妹现在心情不好,我们就过明天再过来看你,我看旁边不远处有个临时招待所,表妹你要是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就来找我们。以前咱们虽然没多走动,但现在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又受了伤家也塌了,我们这些当亲戚的怎么能放着你一个小姑娘不管。”
说完,他身后的老头也呐呐点头,视线却有些瑟缩,不太敢看元幼杉的眼睛。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元幼杉经历了三个世界,见的各种人和玩家不尽其数;
哪怕林洋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眼底的算计还是太浅显了。
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元海玉已沉不住气,脸上的笑有些扭曲,撇撇嘴道:
“你表哥说得对,真是不懂人情世故,我们这一大家子赶老远来照顾你还板着张脸。你妈不在了,过几天等你从招待所出来了,不还是得靠我们一家子照顾?”
说着,她又看了一圈周围病床上的人,“我们家这妮子还是大小姐脾气呢!”
任凭她怎么说,元幼杉都是那副懒得搭理的样子,更是让元海玉忍不住跳脚。
直到被林洋拉出医疗所,走在有些破碎的道路上,她破口大骂着:
“我呸!你看那个贱蹄子的样,当真以为老娘想来看她这张脸,还敢跟老娘摆脸子!这一家丢脸的货色活该倒霉!”
“我看啊她妈肯定是被压死了,她怎么就这么好运,跟她妈一起去了咱们还能多拿一分补助金呢……”
有满头大汗担着病人往医疗所赶的医生护士听见了她嘟嘟囔囔的骂声,又惊又怒。
灾区的人还有许多没能救出,这人竟在这里说这么恶毒的话。
元海玉被瞧了,一甩手又瞪了回去,“看什么看?”
林洋皱了眉头,“妈你小声点,生怕别人听不到?”
地震之后的死了的灾民,是要给家属抚恤金的,据说前三个月每个月都有一千块;
如果是大型地震导致的房屋损坏,政府会每户赔偿2—5万元的安置金。
从新闻上看到吉山市地震的消息后,林洋的心思立即活跃起来。
他一直知道自己那个大姨带着一个表妹在吉山买了房,虽然吉山不是什么大城市,但这几年发展得不错,房价日益增长,估计她们孤儿寡母名下的房产能估值到几十万。
想想这么一大笔钱,林洋就心痒痒,同时埋冤自己老娘以前怎么就和这么亲姐姐结了怨,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吉山地震,他本想着如果元海虹和元幼杉都死了,那他们不仅能领两份抚恤金,说不定还能运作一番把住房安置金也顶掉;
反正大舅一家离这里远得很,也早就不和这个妹妹联系,没人知道。
这个念头一说出来,就得到了元海玉的大力支持,“大洋的脑瓜子就是机灵!正好那小娟她家那边不是非要盖一间大房子,有了这笔钱可能满足她了,便宜那死丫头片子了!”
林洋已经二十六,最近谈婚论嫁的姑娘家非要他们家盖一栋新房当婚房,不然就不嫁,引得元海玉在家骂了半个月;
可儿子又不能不结婚,为了房子的事她愁得上火。
如今自认为找到了白得一大笔钱的解决办法,当天就买了火车票往吉山赶,生怕自己爹妈哥哥那边听到消息过来和他们抢;
要不是他们来得早,差点都没能在封锁道路前进来。
想起元幼杉那双清棱棱的眼睛,元海玉心里又有些打颤,“儿啊,可现在那妮子还在,你说她娘那个抚恤金和安置金……”
林洋脸上笑着,实际上心肠比谁都狠毒。
他拍了拍元海玉的肩膀,“妈,这就要你沉住气了,等表妹出院以后啊先把她接到家里,给她买一床新被子,东边那间亮堂屋子也整理出来给她住……”
话还没说完,元海玉就忍不住了,“那间屋子是我留着给你当婚房的,新床新柜子的,怎么能给那死丫头住!”
“你听我说,表妹没跟着去是好事啊。”
看着老娘一脸懵,林洋笑嘻嘻道:“她要是跟大姨一起去了,咱们没有这边房子的房产证,政府也未必能把住房安置金交给咱们。但是现在表妹还在,那就不一样了,听说这头的房子大姨早就过户给表妹了,现在她人还在,政府就是不管这些灾民的房子人家也不会愿意的,等这边重新建起来之后表妹肯定能分到一栋新房子……”
儿子越说,元海玉神色越激动,忍不住喘着粗气。
“对!对!咱得把你表妹接到家里来照顾着,把她当亲亲的闺女,等这边房子重建之后再过来照顾她,不然她这一个小小年纪死了妈的女娃够可怜的,我得替她妈看着她。”
她完全想通了。
他们一家子收留一个孤女,尽心尽力照顾着,以后跟着享点福不是应该的?
到时候等吉山这边的房子建好了,正好小娟和儿子应该也有孩子了,迁过来正巧能上吉川市的户口。
只要住进去,那就是扎了根的。
元幼杉那一个猫胆子的丫头,如今又没了亲人,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见元海玉想通了,林洋道:“所以我一直让你对表妹好一点……”
跟在母女俩身后砸么烟头的老林头一路上没说话,心里叹息着,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一家子不地道,做的是坏根子的事情,要欺负一个刚刚死了娘的丫头片子。
可饶是老林自认为还有点良知,却闷在心里,他不会告诉元幼杉,更不会阻止这对母子。
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儿子娶不上老婆。
哪怕他儿子满肚子坏水,可这也是他的儿子。
林洋此人从小被父母当心尖肉养大,结果高中都考不上;
塞钱进了技校又不好好学技术,跟一帮二流子学了一身坏毛病。
他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又会哄人,在学校里就玩弄女同学的感情,挑挑拣拣自认为要娶一个家境殷实的。
吃绝户,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和梦想。
他现在的未婚妻就是他选中的目标。
那个可怜的女孩儿父亲是县长,家里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被林洋的花言巧语迷住后非要嫁到他老家;
要不是女方父母不松口,必须要重建一栋房子独立出去,恐怕早就被林洋得手了。
现在吉山地震,林洋的脑子又动到了自己大姨一家,要把‘元幼杉’这个表妹的家底吃了。
毕竟在他看来一个丫头片子,要什么房子也是糟蹋了,嫁出去给别人也是便宜了外头人,不如给他这个血亲的表哥。
如果这丫头不愿意,只要把人弄到了乡下,自然有一万个法子让她折腾不起来。
她一个没父母撑腰的,还是个黄花姑娘大学生,堵上嘴让村里的媒人说门富庶的亲事,一辈子让她跑不出村口,又是一笔不菲的彩礼钱。
心里反复盘算的林洋,脑子里又想到刚刚看到的几眼。
表妹那巴掌大的嫩白脸蛋,冷冷瞥人时的傲劲儿,还有掩在病服下纤细的腕子,简直让他心痒痒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绝,把这样一个大美人卖给乡下的老骡夫。
罢了,反正他娘把人接回家后,准备对外说是从小送养出去的亲闺女;
大不了等自己和小娟结婚了,就给表妹在吉山的房子留间屋子……
——
病房里的元幼杉并不知道,自己乃至未来的几十年,已经被人计划好了。
她蹙着眉用布擦拭着刚刚元海玉靠过的地方,那里的边角被蹭出一块污渍,虽然她并没有洁癖,但心里也不太舒服,因为刚刚那一家人给她的感官十分不好。
更何况以后出院了,这个床位还要给别的病人住。
想了想,元幼杉等医生来查房后,又专门叮嘱了一句,“姨姨,今天登记了来找我的那一家子,以后你别放他们进来了,我们两家之前结了仇,他们不是真心过来看望的,是来看我们家笑话的。”
说着,病床上还包着纱布的女孩儿微微垂眸,平日里清冷的瑞风眼红了,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医生愣了,“哎呀……我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们说是你老家的亲戚呢。”
旁边床铺一个吊着手臂的中年妇女一听,忙道:“我说呢,刚才瞧着那一家子眼神都怪怪的,这刚刚生了大灾竟然来欺负小姑娘来了,忒不要脸!”
“我也作证,一家子来看病没问一句伤口,张口闭口戳人家小姑娘心肺管子……”
最里头的女孩儿冷不丁道:“我看那家还有个二流子,往女子病房里乱看!”
医生一听慌了,“我叮嘱过他们男人只能等在外面的,姑娘你放心,以后那家子再来我铁定不放人!什么东西……”
满屋子义愤填膺,让眉眼微垂的少女微勾了嘴角。
反正那一家子本来就没安好心,她也不算错怪他们。
结果因为元幼杉生得太无害,故作可怜时一张雾叶眉轻蹙,乌发趁着雪白的面庞更显可怜,登时引得隔壁床的大娘心头一软。
她摸索着从床头拿了一把枣子,塞到少女的手里,
“丫头别伤心,那家人再过来,婶子把他们赶出去!吃吧,你这也没个来照顾的亲人……”
说着,大娘自己眼睛红了,想起了生死未卜的家人。
掌心里一捧拿不住的枣子,还有淡淡余温,一时间让元幼杉怔了神。
她吃了一粒,心里涩涩得却依然扬起笑脸,“谢谢大娘,很甜。”
就在这时,原本匆匆离去的医生又来了一趟,还是找元幼杉的。
“给我忙忘了,昨天送你来的那个军人来看你了,好像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了,你要是不想见我就让他走吧。”
元幼杉:“军人?”
“是呢,我瞧着穿的是身搜救队的衣服,听昨天值班带队出去的人说,是他把你救出来的。昨天晚上我们安置你的时候,他还过来看了一眼,我看着个子高高大大,好俊俏一小伙子,还以为你们之前认识的。”
也难怪医生多想,昨天那年轻军人过来时神色焦急,追问着小姑娘的伤势,看起来紧张得不得了;
再加上这两人都异常出众的外貌,留守值班的小护士们都以为这是一对情侣。
看这姑娘的表情,不太像啊。
虽然不知道找自己有什么事,但毕竟有恩于自己,她想了想还是道:“那我出去见见他吧。”
“哎你坐着吧,脚底板的伤口都没愈合呢,我让他来门口,你瞅两眼要是不认识,还是打发了吧。”
说着,医生就走了出去。
披了件隔壁床大娘的外套,元幼杉坐起身,不多时便听到医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就是这间病房,那姑娘靠门的床铺,里头都是女同志你就别进去了……”
轻微的脚步声落在元幼杉的耳中,让她眉心一挑,像是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的心弦,让她抬头朝着门外看去。
一双染了泥浆和尘土的厚军裤,包裹着一双长腿,像是踌躇似得停在门外。
半晌,那双腿的主人才稍稍探了颗头,舒着气往门框里瞧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四目相对。
一双眼尾微垂的狗狗眼瞪圆,五官英俊的年轻搜救士兵登时红了脸,被吓得倒退一步,又控制不住般得往前挪动,像是要把病床上少女的面目印刻在脑海中。
完全看清这张熟悉至极的面容时,元幼杉一瞬间崩了弦,就这么呆愣愣看着。
似乎是因为她的目光太直白、太‘火热’,那青年本就涨红的脸直接红到了脖颈,脊背不自觉挺得笔直;
饶是已经尽力克制了,可那一双眼眸也太亮、太欣喜,像只摇头晃脑的大金毛。
若不是他还在装模作样,恐怕现在已经要晃尾巴了。
“哎呦,丫头怎么哭了,你小子谁啊?!”
病房里的其他人正偷瞧着呢,谁成想那姑娘呆愣愣得,眼泪就流出来了,隔壁床的大娘顿时想歪了。
而站在病房外和元幼杉大眼瞪小眼的,就是祁邪。
自打他把人从废墟里刨出来后,就一直失魂落魄的。
尽管他告诉自己梦里的都是假的,可有一个肯定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回荡:那个女孩儿就是自己梦里的神仙姐姐。
她来到现实里了。
连续工作了24小时后,队长给他放了个假让他回去眯一会儿,可他睡不着,连夜跑到了医疗所。
就这么在医疗所的大厅坐着眯了一夜。
现在好不容易有点时间歇一歇、喘口气,心里的激动趋势着祁邪马不停蹄,再次跑到了医疗所;
哪怕不见面,只是在大厅里呆一呆,他都觉得很高兴。
谁知道刚来,昨天值班把元幼杉送到医疗所的护士告诉他:‘昨天你来看的那个姑娘家里来人了,听说要把她接走养病呢。’
祁邪当时就呆住了,“接走?”
''是啊,好像是她家里的亲戚吧,听说她这边已经没家人了,不跟着亲戚走暂时也没地方住……’
祁邪说不出当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像是从喜悦陡然坠入了地狱,本就一夜劳累没合眼,眼前发黑差点晃了神。
护士的声音还在道:‘你不去看看她吗?’
祁邪心中苦笑。
自己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去看她?
难道过去了要告诉她,我经常在梦里梦到你,喜欢上了梦里的你,恐怕自己会被当成流氓和精神病抓起来吧。
可如果不见,以后她要是和亲戚离开了吉山这个伤心地,自己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在祁邪觉得天都塌了的时候,一位医生忽然过来喊自己,说她愿意见见自己;
一直到走到病房门口,祁邪的心都像是高高悬挂在空中,又紧张又激动。
他怕自己相貌不是她喜欢的款式,怕自己一身风尘仆仆不够干净,怕自己不够稳重让她不喜……
他做了无数建设,在真正看到她清醒的样子和眼睛,所有的紧张都像是被一张大手抚平。
那一刻祁邪告诉自己,就是她。
可自认为已经够稳重了的祁邪,怎么也想不到一见面,人家姑娘就哭了。
登时他脸都白了。
自己长得就这么难看?不应该啊!
他奶奶和母亲不是天天吹嘘他生得多帅,难道都是骗自己的?!
病床的元幼杉抬手擦了把眼泪,心里又酸又涩,“没事,我就是……”
她就是骤一转换世界,本就因为没能和祁邪道别而憋着一股难受,再加上对元海虹的情感堆叠。
原本还能忍住,可一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眼泪莫名就下来了。
“大娘你别担心。”
正说着,高高大大的青年慢慢走到她的床边,怕她坐在床上仰头辛苦,又怕自己的‘丑’脸再次荼毒到元幼杉的眼睛,把腋下夹着的头盔戴上后蹲下身来,眼里的亮晶晶也变成了小心翼翼。
“你、你别哭了,我和你道歉。”
元幼杉忍不住笑了一声,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祁邪性格而笑。
她很想让那个沉闷冷淡的祁大队长、还有那个笑得一派斯文的祁教授过来看看,这个世界的自己简直像条大型犬。
见她笑了,用头盔遮得只剩一双眼睛的青年又有点高兴,刚想说什么,又偷偷抿住了头盔下的嘴。
不能乱叫,万一再把人吓到了。
元幼杉眼眶有些红,“你和我道什么歉,你认识我吗?”
她泛红的眼角粘了细细乌发,给古韵中添了些抚媚,登时看呆了祁邪。
青年一边心虚得别开眼,心里痛骂自己‘无耻’、‘花痴’,一边又忍不住悄悄看了几眼,委委屈屈想把人刻印在心里。
一时被迷了心神,他就脱口而出,“见过的!梦里见过。”
不等元幼杉再笑,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大娘就怒了,“好哇,我看你个小伙子生得人模狗样的,说什么流氓话呢?!”
病房最里头的年轻姑娘也颇为无语,这是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撩女孩儿的时候说这么土的情话,白瞎了这幅好模样。
眼瞧着可怜兮兮的青年就要被推出去,元幼杉忙劝住了大娘,笑道:
“大娘,我认识他的。”
大娘将信将疑,“真的?我和你讲丫头,你可不要看有一些小伙子生了一张好皮囊,其实花花肠子多得很,得擦亮了眼睛!”
“嗯嗯,大娘说得对。”
一旁的祁邪早就听不进别的话,脑海只盘旋着那一句‘我认识他’,心里美得冒泡。
他高兴时根本藏不住,哪怕上扬的嘴角藏着,可一双下垂的狗狗眼却又圆又亮,一眨不眨得看着病床上的女孩儿的笑靥。
这幅神情落在元幼杉眼里,更是让她忍俊不禁。
祁邪还想说些什么,两个身穿搜救服的士兵从病房外经过时,一搭眼就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们是因为医疗所的人手和担子不够,把救出的伤员背来治疗的。
“祁邪?还真是你小子?!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你不去吃饭,蹲在人家姑娘床跟前做什么?”
“可就还有半个小时啊,你不吃饭了?”
祁邪本想扭头说一句‘不吃了’,就听病床上的少女温声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等、等我?”他脸又红了,看着很纯情,又小声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元幼杉听着他的小结巴,轻笑一声,她猜这个世界的祁邪应该很好欺负吧。
“嗯,真的等你。”
祁邪压抑着兴奋,想让自己显得正常一些,矜持一些:
“那你不和你的亲戚们走了吗?还是养好伤再走?”
元幼杉看了眼等在外头的人,“你先去吃饭吧,身体要紧,至于那些人,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是来找我麻烦的……”
“我也不想和他们走。”
说话时,她只是抿了唇,登时就让紧张兮兮的青年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脑补了一大堆什么坏人一眼惊鸿,看上了她的美貌后想要强取豪夺的戏码。
毕竟梦里的姐姐长得这么美,性子又软,难免有些人会动歪心思。
至于自己的心思,那不能叫歪心思。
祁邪理直气壮,谁的歪心思是从二十年前就有的呢?
他刷得一下站起身,眉眼间带了些狼崽子似得凶光,“姐姐你不要怕,我晚上休息的时间长,到时候你再和我仔细说。”
模样看着颇能唬人。
而他本身的资质也确实出众,不然不会几个世界都是强者。
元幼杉一挑眉,抓住了重点,“姐姐?”
登时原本还气势十足的狼崽子身子一僵,红晕又漫上了耳后。
“乖,快去吧。”
“不……不是。”因为他的梦境是从幼时一直持续到大的,在他心里,那道剪影一直是一个姐姐的形象。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实中的她看起来比自己年龄还要小。
并且元幼杉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自然和娴熟,仿佛他们真的从很早以前就认识。
这让祁邪忍不住猜测,难道她的梦境里也有自己。
他还绷着一张俊脸,很有气势的走出病房门,冲两个队友昂了头,“走吧。”
队友:“……你同手同脚了。”
祁邪:!!
看着落荒而逃的青年人,元幼杉还是憋不住笑了。
她轻喃:“脸皮薄,还很好骗。”
这个世界的祁邪,是狗狗祁呢。
——
已经走出医疗所的祁邪,想到刚刚自己犯的蠢就想回炉重造一次。
他心里很是担忧,想东想西。
姐姐的名字叫元幼杉,很好听,果然和他想的相差无几。
可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轻浮,动不动就叫第一次见面的人‘姐姐’。
因为元幼杉这个世界的相貌是东方美人,生了一双瑞凤眼,视线扫过去时还是很有气势的。
听他的那些朋友说,一般这样的漂亮姐姐都是御姐型的,不屑和那些心智不成熟的纨绔交往。
她会不会觉得觉得自己刚刚太不稳重,太幼稚,喜欢精英类型的……
越想祁小狗越难过,跨起一张脸来。
若是元幼杉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应该会在心里的评判再多加一句:
还是个多愁善感的狗狗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