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李秀珍带着三个孩子去赶集。
为了表扬女儿用心读书,李秀珍专门给二女儿买了一件新棉衣。
江雨欣和江雨恒穿着李秀珍刚从省城带回来的旧衣。好看是好看,可那衣服是二手的,比不上江雨彤的是新衣。
江雨欣摸着妹妹的新衣服,“真好看。”
江雨恒也羡慕得不成,时不时偷瞄两眼。
李秀珍察觉到他们的眼神,还不忘教育他们,“雨彤可是给家里省了钱。学校给她减免学费。你们要是好好努力,也像她一样考第一,我下回也给你们买新衣服。”
江雨欣心想,考第一才给买新衣服?那她这辈子都别想了。
江雨恒却是咬咬牙,不就考第一嘛,他二姐出了那么多道题,他都得了满分,他肯定能考上的。
腊月二十七,李秀珍带着三个孩子去了趟娘家。
外婆共生了两个舅舅和四个妹妹。李秀珍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哥哥。
外婆看到女儿平安归来,算是放了心。
大舅拉着大妹一个劲儿追问村里孩子打工的事。
外婆从女儿家回来,不可避免聊起林庄村女孩去b市打工的事情。
大舅有一儿一女,大女儿早早辍学在家。今年已经十六。小儿子才十岁,还在念小学。
李秀珍知道大哥家有困难,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
“正月初十就走?”
“对。你要想去打,正月初十之前把临时身份证办好。”
派出所过年放三天假,现在办临时身份证还来得及。
江雨彤瞧着表姐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倒是没有开口阻止。
在这个山疙瘩里,家家户户都很穷,到了岁数不出去打工就是早早嫁人的命。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表姐出去长长见识。
只是她担心表姐没见过世面,出去会被花花世界迷住,走向歧途,鼓励大舅,“不如舅舅和舅妈一块去吧。我听说大人的工资更高?”
大舅眼睛一亮,“大人也要吗?”他看村长家的电视,发现外面好多工人都被迫下岗。怎么还会要他们呢?
“要。大人一个月有五六百。”
江雨欣听云云说过,b市之所以对童工查得不严,就是因为这几年下岗潮,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厂里也想用成年人,毕竟童工身体没养好,熬夜加班很容易累。但是那些国企下岗职工事多,做事慢慢腾腾,跟大爷似的。他们就不愿意用。他们更想用大舅和大舅妈这种没有生育拖累,干活又卖力,钱少事少的人。
大舅搓着手有些意动,舅母有些为难,“可家里那么多地怎么办?”
与林庄村不同,他们村的地很多。尤其现在还要交提留,不种地的话,这些钱就得自己掏。
“那就把地租给别人。你们三人加起来能拿一千三百块工资,不比种地强啊。”
地多也有坏处,光靠自家这点人手根本来不及。每到农忙都会花钱请人收。
大舅狠了狠心,“好,回头我就把地租给村里人。年后跟着一块进厂。”
表弟得知父母和姐姐都要去厂里,只留他自己,凑过来,“那我呢?”
大舅想好了对策,“你去你小叔家。等你再大两岁,再带你去厂里。”
表弟瘪了瘪嘴,有些难过,可到底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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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舅舅家吃完晌饭回到村子,还没走到村口,就听到谁家孩子在嚎。不是一般的哭,是撕心裂肺的嚎,恨不得把天哭塌的那种崩溃大哭。
昏黄的天空飘着簌簌白雪,冷冽的北风刮擦皮肤。
冷风从脖颈灌入,江雨彤浑身一个哆嗦,双手哈热气让自己暖和一些,“谁家啊?”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江雨欣拉着妹妹,“走,咱们去看看热闹。”
两人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到前排,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口停脚。这边已经站了不少人,都在劝对方别打孩子了。
“这么冷的天,你还让她跪在地上,别把膝盖冻肿了,将来会得风湿的。”
江雨彤探头瞅了一眼,这才看清里面这是谁家。
这家人姓林,打人的是母亲许翠,她和李秀珍是同年嫁进村子里的,也生了两女一儿。
大女儿林大丫今年十五,小女儿林二丫今年十三,和江雨欣上同一年级。听说林二丫的成绩很好,年年都能考第一。
江雨欣听了几耳朵,好像是为了打工的事儿,她有些奇怪,“林二丫成绩这么好,为什么要辍学打工啊?”
江雨彤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她像你这么傻呢。人家就是不想辍学打工,所以才跪在门口求父母的。”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知道学习才有前途。哪像她大姐呀,傻到家了,父母供她念书,她居然想去打工。
江雨欣被妹妹教训,脸上讪讪地,弱弱替自己辩解,“我那是一时糊涂,再说我不是都听你的了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江雨彤也不好揭她短,探头往里瞅。
林二丫哭得更凶了,许翠觉得小女儿给她丢了人,不仅没被村民劝住,反而打得更加凶残,“你到底听不听话?”
林二丫一张黝黑的小脸已经哭成小花猫,一边打嗝边求饶,“我想念书!妈,我想念书!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你,挣的工资都给你,你就让我念书,好不好?”
许翠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可想到大闺女这次拿回不少钱,她的心又硬了起来。
门口的村民议论纷纷,“哎哟,这孩子哭得真可怜。瞧那小脸都哭逡了。”
江雨欣在妹妹耳边小声嘀咕,“二丫很可怜的,她爸妈从来不给她买作业本。她每次都等其他同学走了之后,翻学校的垃圾,捡别人不用的笔芯、橡皮擦和本子。她把同学用过的本子,剩下空白页全撕下来缝在一块当作业本。她每天只吃馒头和咸菜,可她妈还是觉得她浪费钱。”
江雨彤也听明白了,心里也越加同情许二丫的处境,同时也在心里反思。
如果她前世的爸妈不用心培养她,恐怕她不会成为公司技术骨干。她的成绩有父母一半功劳。可这世上一心只为孩子好的父母终究是少数。他们养孩子大多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和养老。
村民们在门口劝了许久,林二丫把膝盖都跪肿了,也没能换来许翠的心软。
雪花飘落在身上,浑身已经冻成冰疙瘩的许二丫睁开眼,突然惨笑了两声,“江雨欣成绩不好,她想去打工,她妈硬是逼着她念书。为什么我不是李婶的女儿,我下辈子再也不要当你女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原以为已经冻傻人突然迸发最后的愤恨,那三声“我恨你”几乎震惊在场所有人。
江雨欣看着院中那小小身影,原来她在羡慕别人好命的同时,也被别人羡慕吗?
她拥有的东西,她每天不珍惜的东西却是别人没有并且梦寐以求的东西。
周围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个大娘叹了口气,“造孽哟。这许翠把孩子往死里逼,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许二丫不成材倒也罢了,等将来她有了出息,肯定会记恨她妈妈的。”
“是啊,到那时这孩子算是白养了。”
江雨彤和江雨欣心事重重回了家。
江雨彤看着姐姐把书翻出来,认认真真记笔记。
这么冷的天居然还写字,江雨恒搓了搓手,用胳膊碰了碰二姐,满脸不解,“大姐怎么了?”
江雨彤把许翠家的事说了,江雨恒也是一脸可惜,“林二丫可是年级第一,她妈都不给她念书,她妈是不是老糊涂了呀?”
江雨恒年纪还小,父母长年不在家,也就不存在重男轻女。所以他不理解许翠的做法。
江雨彤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这世上总有些目光短浅的人。”
李秀珍和江建业从外面进来,看到大女儿在用功读书,满脸欣慰,商量着要做两道好菜给孩子补补。
江雨彤主动凑过去帮忙烧火,天太冷了,家里也没有空调,只有烧火才是最暖和的。
李秀珍洗好米放进锅里,江雨彤一边添柴一边问,“妈,咱们家现在有多少存款啊?”
李秀珍头也不抬,“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雨彤不是心血来潮,看到林二丫,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她这世的父母会不会也重男轻女。
她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原身是1987年出生,这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最严谨的时候。如果她父母不重男轻女,为什么要冒险生三胎?
原身和父母关系并不亲近,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原身是留守儿童。原身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这个便宜女儿呢?她将来要怎么对待这世的父母,取决于他们对她的态度。
她从小到大就是个不吃亏的性子,更不会以怨报德。
江雨彤掩下眼底的沉思,再抬头时,打着哈哈,“我随口问问。”
李秀珍摇头,“没多少钱。省城生意不好做。你爸零晨两点就得去拿菜,路上要骑两个小时的三轮车。我四点就要去菜市卖菜。一直卖到晚上。除去开销和你们的学费和生海费,根本没剩多少钱。”
江雨彤格外执拗,“没剩多少钱是多少钱?”
李秀珍切菜的手顿住,“一两千吧。回头给你们交学费就不剩什么了。你们要省着点花。”
江雨彤‘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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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北风呜呜刮着,江建业和李秀珍躺在床上商量事情,聊着聊着就说起下午小女儿问家里存款的事情。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也怕我们不让她念书呀?”
江建业笑道,“可能吧。之前她不就一直逼着雨欣念书,不让她辍学吗?”
李秀珍坐直身体,“我觉得雨彤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跟咱们不亲。你看咱们回来,雨欣和雨恒都往我身上扑,只有她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所以我故意跟她说咱家没钱了。这样她才会记住我们供她念书不容易。将来才会孝顺我们。”
在李秀珍看来,女儿嫁了人,一颗心就扑在老公和孩子身上。想要女儿记得他们的情谊,现在就要多念叨。
江建业夸她做得好,“咱们养她不容易。别家孩子都辍学打工了,只有咱们用心培养。咱们算对得起她们了。”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房门被人敲响,李秀珍唬了一跳,身体绷紧,“谁?”
“我!小恒!”
李秀珍撵丈夫下床开门,江雨恒身上披着衣服,搓着小手,身体冻成一只小虾米,他像只猴似的呲溜一下挤到两人中间,“爸,妈,我跟你们睡。”
李秀珍赶紧给儿子盖好被子,“想过来这边睡,你脱什么衣服呀。回头冻病了。”
江雨恒嘿嘿笑,“我刚刚听你们在说钱的事儿。爸,妈,咱家有多少存款啊?”
江建业笑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雨恒眼珠子转了转,睁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爸妈,“我不是怕你们也让我辍学打工嘛。我才不想去打工,我还这么小。”
江建业和李秀珍被儿子逗笑了,一个在儿子头顶揉了几下,一个亲了儿子脑袋,“放心吧。咱们家还有两万存款,足够你上学。不会让你辍学打工的。”
二姐刚刚哭得惨兮兮,撺掇他过来问家里存款。因为她说她害怕爸妈像许婶不让她念书。江雨恒不想二姐辍学,看她哭得可怜,答应过来问问,“那大姐和二姐呢?”
李秀珍给儿子掖好被角,“只要她们念得下去,我和你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下去!”
江建业和李秀珍偏爱儿子不假,但他们也想让女儿有出息。只有她们将来有出息才能挣大钱,随手漏一点就够他们花销。要是她们没出息,养活自己都困难,哪还有钱贴补他们呀。
李秀珍揉揉儿子小脑袋,“快睡吧。”
江雨恒心满意足睡去。他就说嘛,爸妈肯定不会让两个姐姐辍学的。
另一边,江雨欣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只露出一个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太冷了。我手都冻肿了。”
江雨彤无奈又好笑,“夏天时,你不好好学习。这么冷的天,你倒是拿起了。你可会折腾自己。”
江雨欣瘪瘪嘴,“我哪知道学习那么好呢。”她也觉得尴尬,岔开话题,“你刚刚和小恒嘀嘀咕咕什么呢?你怎么让他去爸妈那屋睡了?”
江雨彤不想告诉大姐,这位的心眼可不多,她摇了摇头,“他都这么大了,还跟咱们挤一张床像话嘛。”
江雨欣切了一声,“那有什么不像话的。他在对面睡还可以给我捂脚,我脚冷死了。”
江雨彤不乐意听她唠叨,“一会儿就暖和了。看你的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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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村里去打工的年轻人又多了三十个。其中有十八个女孩,十二个男孩。
就连江雨彤大伯家的三个孩子都辍学下来了。
江雨欣见妹妹一直盯着堂兄堂弟,在边上解释,“他们羡慕村里人挣着钱,闹着也要去。大伯母这几天在家里骂骂咧咧呢。待会儿,你别招惹她。”
江雨欣这么叮嘱是有原因的。
她爸是老三,上头有一哥一姐,大伯母仗着生了三个男娃,没分家的时候没少讥讽她妈。
她妈性子直,看不惯就直说,俩妯娌在一块,那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他们家和大伯家关系闹得很僵。
江雨彤考上县城一中,大伯母就感觉自家孩子被比下去,铆足劲儿想让儿子争口气,也考上一中。
也不知是不是她使的力不对还是怎地,三个孩子成绩不仅没提高,反而变得更差了。现在还闹着辍学打工,也难怪大伯母在家骂人。
江雨彤记得书里有三人情节,三个堂兄没考上高中,在家啃老。后来连媳妇都娶不上。
看得正热闹时,大伯母哭哭啼啼来了,拉着三堂哥非要他下来,不许去打工。
三堂哥也来了脾气,说她偏心,这么好的挣钱机会,不让他去,却让两个哥哥去。
这话可就诛心了,大伯母明明最疼的人是他。可惜这就是个猪脑袋,自己非要往火坑里跳。
江雨欣看到堂弟撕心裂肺要去打工,想到去年的自己,脸上不由讪讪的,她碰了碰妹妹胳膊,“走吧,咱们回家吧。我还有题目不会呢。”
江雨彤热闹看够了,闻言点了点头。
擦身而过的时候,大伯母看到二弟家的姐妹花,心里更疼了。
正月十二,李秀珍和江建业回了省城。
走的时候,给三姐弟留了学费和生活费。江雨彤学费全免的,只拿了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