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秒,荣太医慢悠悠开口,“姑娘与生俱来体弱之症虽说麻烦了些,倒也并非没有根治的可能。我荣氏有一套祖传的金针,长期施针辅以汤药,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总归是可以治愈的。”
颜家人也万万没想到荣太医临走前会给出这样一个重磅消息,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唯有颜老爷激动到语无伦次的问,“荣太医,您是说小女可、可以根治?”
相比颜家众人的震撼,陆时寒的反应就要淡定很多。
他也不是对未婚妻的身体状况不上心,其实是在赶路回江州的那十几天已经交流得很透彻了,荣太医当时便说了最好的情况,此番若能抢救过来,病人日后随他进京调养,耐心花上三五载,荣太医有信心将她的身体调理到与常人无异的程度。
当然颜姑娘若是挺不过这一关,后面的一切都免谈了。
所以荣太医这番话早在陆时寒的意料之中,虽然太医此时说的是“根治”而不是“调理到与常人无异”这个小细节也让他喜出望外,到底不如一无所知的颜家众人那般惊喜震撼,还能笑容满面的安抚颜家众人,“颜伯父有所不知,荣太医是荣氏金针的第八代传人,医术名满天下,京城无数人欲求医而不得,小侄这回也是得了友人的帮助才能有幸请到荣太医为妹妹医治,否则小侄怕是无缘得见荣太医一面。”
“陆状元过奖了。”荣太医对于当朝状元郎的吹捧显然很受用,嘴上说着过奖,手上却很有神医派头的捋着胡须道,“姑娘的病说来也不算紧要,好生将养也行,只是底子弱容易得病,时时离不得汤药,正所谓是药三分毒,长此以往不但自身遭罪,也恐有伤寿数,若能早日调理过来便无后顾之忧了。”
颜太太急急问道:“所以根治以后就像常人一样了么,平日不容易生病,寿数也不会太短?”
“这是自然。”
荣太医说完登上马车径自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颜家却因他那番话炸了锅,第一次连陆时寒都顾不上,回到堂屋便自顾自商量起来。
颜太太是最激动的一个。她生了三子一女,三个儿子包括双胞胎都身体强壮、无病无灾,唯独这个女儿在娘胎里乖巧懂事、没给她一点罪受,偏偏生下来身子就不好,大夫都说是因为在娘胎里没养好。
虽说丈夫和公婆从未因此责怪过她,看着女儿从小抱着药罐子的可怜样儿,当娘的就心疼都不行,也内疚到不行,如今有了治愈的希望,精明强干的颜太太再想不到其他,顾不得孩子们都在场,推搡着丈夫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荣太医既然说可以治愈仪儿,咱们千难险阻也要同去京城啊。”
颜太太第一次觉得事事考虑周全的丈夫太耽误事,若能当机立断一些,现在就收拾东西随荣太医一起进京不是更好?时寒刚才也说了,荣太医在京城名气极大,多少人想找他看病都没有门路,他们现在不紧紧跟着荣太医,等慢悠悠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再出发,到了京城找不到荣太医可怎么办!
颜芝仪之前本能的觉得荣太医要搞事,可是仔细想想荣太医或许有那么点爱看戏的恶趣味,本质还是为她好,她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就该想办法把这副病怏怏的身体治好,不然隔三差五的卧病在床、把药当水喝的生活确实太遭罪,就像过去这半年,她要是再脆弱一点都想主动去寻死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她跟颜太太的立场一致,也是倾向于进京求医的。
与此同时,颜芝仪也不是真十六岁的小姑娘,她知道以颜家的条件想要送她去京城看病,不说砸锅卖铁,但多半也要把家底掏空了。
他们家上有老下有小的,老爷子老太太时常头疼脑热要吃药,大哥今年十九岁,再有半年未来大嫂守孝结束就该成亲了,家里花销越来越大,她爹作为一家之主也不能只顾她一个,有所考量也很正常。
颜芝仪作为当事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缩着脑袋等他们商量出结果了。
颜老爷一时没有防备,险些被妻子推得栽倒在地,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才道,“你何时这般心急了,仪儿自是要进京的,可是如何进京、谁陪着她进京还得好好商议,总不能拖家带口一起去吧?何况行李盘缠都半点没准备。”
提到盘缠,颜太太讪讪的不说话了,这才想起来,他们咬咬牙狠心包了整整二百两银子为荣太医践行。这二百两放在江州都够在街上买个宅子,他们包的时候还担心太寒酸了,京城来的太医或许瞧不上。
现在想来荣太医还是瞧得上眼的,走前这番话说不定也是看在这二百两份上才说的。
颜太太心里并不后悔的送出去的这笔巨款,别说荣太医走前还送了个大惊喜,单单看在他能够在女儿命悬一线之际力挽狂澜把她救回来,让颜太太包一千两、一万两她也愿意。
只可惜他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二百两已经是经营多年的积蓄,如今家里现银只剩不到一百两,预备着下半年一大家子的嚼用和年底老大成亲下聘的,女儿进京求医的费用恐怕还要先变卖家里一些产业。
想到家里已经到了需要变卖产业才能支撑的地步,颜太太火热的心宛如被泼上了一盆冷水,一时无言以对。
家里的情况除了颜父颜母和老爷子心知肚明,连身为长子、已经跟在父亲身边学着打理生意的颜子荣都不知道,他只以为父母这是担心没人可以陪妹妹进京,身为大哥自然要挺身而出,自告奋勇道,“爹,娘,不如就让我陪妹妹进京罢。”
颜太太想也不想反对道,“你年底就该成亲了,这一去少则一两年,让李家姑娘怎么办?”
说到守孝多年的未婚妻,颜子荣嘴唇动了动,半响才讷讷道:“可是妹妹治病要紧……”
一家人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无人搭理的陆时寒突然起身行礼:“伯父伯母请听小侄一言。”
毫无预兆的发言自然引来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陆时寒单单朝颜芝仪微微一笑,像是安抚又好像是暗示什么,“伯父伯母若是不嫌弃,还请将颜妹妹交给我,小侄回京便入翰林院当值,不出意外至少会在京城待上三年,正好可以照顾颜妹妹。”
虽然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的话题,没有单膝跪地也没有闪亮钻戒,颜芝仪依然没出息的心脏怦怦直跳,目光盯着正厅那张俊逸非凡的脸无法移开。
这就是传说中的求婚吗?!
当着全家人的面被男主郑重求婚很苏很爽没错啦,她爹娘连订婚都不问她的意见,颜芝仪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接受求婚的待遇,求婚的人还是陆时寒这样无一处不优秀的天选之子,是扬眉吐气、可以吹一辈子的程度了。
可问题是她才满十六岁,十六岁啊。
男主是不是有点太禽兽了?
第一次被求婚的颜芝仪心情堪称纠结,心动的同时忍不住又有点怀疑男主的人品了。
颜芝仪难得开窍一回,男主一开口就明白了他的求婚意图,她爹娘却好像被吓傻了,话说到这份上,颜老爷还愣愣的问:“你帮我们照顾仪儿?可是你们……”
不等他把婉拒的话说出口,陆时寒深深的作揖,几乎把头弯到了地上,语气郑重的道:“请伯父把妹妹交给我。”
男主这一个大礼拜下去,颜老爷脸色大变,不似惊喜反而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连忙上前一把将作揖到底的陆时寒扶起,“贤侄不必如此,你入朝当值应该尽心尽力,万不可为这种小事分心,仪儿的事情我们自会安排妥当。”
“伯父。”陆时寒双手被托着,依然顽强的保持鞠躬姿势,目光真诚的看着颜老爷,一字一句道,“我跟妹妹自幼定亲,夫妻自成一体,照顾她本就是责任,这件事小侄责无旁贷,还请伯父不要嫌弃。”
颜老爷又不是真的听不懂人话,精明如他早在陆时寒起身作揖时,就有预感他要说什么了,可惜自己有心阻拦,仍然扛不住年轻人意气用事。
作为一名即将嫁女儿的父亲,未来女婿这样用心求娶,颜老爷当然也很动容,就像陆时寒说的,他们自小定亲,如今完婚本就是天经地义。
可是想到某些事情,颜老爷到底无法点头应允,不由面露难色,“可这……”
颜芝仪已经走出了突然被求婚的复杂心情,竖着耳朵听她爹如何回应男主。
此时她也看出了些门道,男主一心一意求婚,她爹娘却似乎并不想答应的样子。
这个发现简直让颜芝仪百思不得其解!
不说男主如今有多炙手可热,在进京赶考之前,他就已经是她爹娘心目中最完美的梦中女婿了,待他比他们的亲儿子还要亲热几分,颜芝仪此前一直觉得,她爹娘心里可能女儿只是赠送的,未来女婿才是亲生的。
那么喜欢陆时寒的颜父颜母,如今竟然在拒绝他的提亲,颜芝仪觉得这比剧情崩了还可怕,迫切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就在她紧张等她爹说下去时,才开了个头的颜老爷目光一转,看着她吩咐道,“老大,扶你妹妹回屋休息。”
颜芝仪:喵喵喵?
人干事?
连颜老爷都在传得满城皆知的“知州夫人欲为陆状元保媒”事件中吸取了许多教训,决意在陆家长辈正式出面提亲前把保密工作进行到底,丧心病狂到连亲闺女都要瞒的地步,天资聪颖如男主自然也要总结经验。
不过由于侧重点不同,陆时寒比较在意结果,于是从中得出了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道理,回家后积极游说父母上门提亲的同时,自己也早早开始张罗起下聘所需的礼物。
当然了,婚事自来都是由父母长辈全权操持,年轻男女很少能插手的,更别提寒窗苦读十数载、基本不通庶务的陆时寒了,他智商再高、悟性再强,也做不到无师自通。
陆时寒也险些被这个问题难倒。
不过聪明人最大的优点是脑子转得快,陆时寒发现自己无从下手,父母也尚且在犹豫中、一时没有长辈可以为他操持,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放弃而是找懂行的人请教。
于是就不小心请到了官媒头上。
陆时寒这样风度翩翩、名满天下的状元郎,江州城里不知道多少适龄女孩恨不相逢未嫁时,尽管他已经定亲多年、相当于名草有主,依然是各大官媒暗中观察的重点人物。他花了点钱请人列出下聘所需的清单,官媒热情的写了满满几大张纸,堪称事无巨细。
若不是陆时寒担心节外生枝强烈婉拒对方的好意,官媒都要亲自陪着他一起去采购了。
他高中状元后再不是从前那个清贫书生了,虽不至于一夜暴富,但手头到底宽裕不少,因此拿着清单带着书童秦海上街一一采购,不过两三日,所需聘礼已经被他们两个年轻男子办得漂漂亮亮、有模有样,等陆秀才和秀才娘子反应过来时,家里都堆出了喜庆热闹的氛围,这时就有点骑虎难下了。
陆秀才发现长子如此言行一致,知晓他的决心,只得半推半就答应去颜家提亲。
他到底也是自小苦读圣贤书,知道做人要言而有信的道理,对于履行婚约这件事其实并无太多抵触,会犹豫这么多天主要是担心时间不够,若是为了成亲耽误长子回京入翰林院当值的大事,就得不偿失了。加上妻子也总是在耳边念叨,说颜家姑娘身子骨太差,恐怕不好生养,这点也让陆秀才有些后悔当年定亲太过草率。
但再多的犹豫,也坳不过孩子自己愿意。
陆秀才相信长子为人处事自有章法,他既然决意如此,想必是不会轻易后悔,作为父母也无需过多干涉,便随他们去了。
比起陆秀才的随遇而安,秀才娘子秦氏内心其实要不甘得多,因为自从陆时寒年纪轻轻成为举人,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打着为秦氏好的旗号,给她灌输娶妻娶贤,或是应该给长子换一门有所裨益的亲事,才不辜负她儿子那般才貌品学云云。
本身和颜家的亲事就不是秦氏定下的,她一个无甚主见的妇道人家被这样长期洗脑,渐渐也觉得,贵为状元的儿子即便拒绝了知州夫人娘家侄女那样的高官之女,随意找个六七品官员家的千金,也要比颜家这个病怏怏的商贾之女强百倍千倍。
自陆时寒毫无转圜拒绝了知州夫人好意那日,秦氏原本春风得意的心情便笼上了一层阴霾,她为这桩百害而无一利的婚事感到烦忧,便有善解人意的亲友瞧出她的烦闷,提议让他儿子纳颜家姑娘当妾,自家照样可以娶一位官家千金进门。
秦氏当真的心动了!她想着颜芝仪只当个妾侍的话,身体不好出身又差也不算大毛病,反正也不需要她生孩子、出门与别的官太太交际应酬,只要能哄儿子开心就成,多好的解决方式啊。
然而丈夫都点头答应要去提亲了,引以为豪的儿子更是自个儿把下聘的物什都通通备好了,平素端方持重、光风霁月的人竟然连这种琐碎小事都能操持,可见他有多重视这次下聘。
见此情形,秦氏好几次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清楚,她知道这个档口把纳妾的话说出口,颜家未必不会愿意,但儿子当真会跟她翻脸的。
其实秦氏自己都知道这是很无理的要求,她说不出口,但又不甘心接受这样粗鄙没见识的长媳,便憋着口气打算当个甩手掌柜,谁同意的婚事谁去张罗,反正她不想管。
秦氏内心深处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但凡颜家那边有点骨气,看到她明显瞧不上的态度,自觉的把婚事退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然而秦氏这番算盘也因官媒的不请自来而而落了空。
官媒多有眼色啊,见状元郎张罗这么些天,下聘的东西怕是都备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便整整衣襟主动上门毛遂自荐去了。
官媒娘子一脸热情又亲切的问陆状元可是要去下聘了,需不需要媒人从旁协助?她愿意无偿为状元郎走这一遭。
彼时陆时寒才收到父亲肯定的答复,母亲明面上也没反对,他就当他们达成共识了,踌躇满志之际又有官媒娘子主动相助,自是答应不提。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状元母亲当甩手掌柜也丝毫不影响气氛,官媒娘子全部接手了她的戏份,穿红戴绿打扮得喜气洋洋不提,还叫来了敲锣打鼓的气氛组,又有十多人挑着状元郎亲自备下的聘礼,一路浩浩荡荡、风风光光的去颜家提亲了。
这支提亲队伍除了敲锣打鼓和抬聘礼的人,后面更是跟着成百上千条看热闹的小尾巴,而且跟在队伍后面的尾巴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毕竟是备受瞩目的状元郎去未婚妻家提亲这种大事,江州城的百姓简直是呼朋唤友跟过来瞧热闹。
光看这满城热议的喜庆程度,知道的是陆状元上门提亲,不知道还以为状元郎今天就要娶媳妇过门了。
别个迎亲队伍满大街的散喜糖,都吸引不来这么多的围观群众。
因此陆时寒的母亲秦氏是不是真心实意期待着这门亲事,根本无人得知,人们看到眼前这一幕只觉得陆家为了这场婚事是下了血本的,陆时寒做的那些准备,也统统都归功到了陆秀才和秀才娘子头上了。
听着周围七嘴八舌讨论着状元郎家是有多看重这个未来儿媳妇,陆状元和他自小定亲的未婚妻又是如何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几乎是被官媒和吃瓜群众裹挟着前进的秦氏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嘴角礼节性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下去了。
在秦氏越来越僵硬的表情中,这支堪称壮观的提亲队伍终于不紧不慢、声势浩大的来到了目的地——颜家大门前,陆时寒拒绝了官媒娘子的好意,亲自上前敲响了大门。
仿佛约好了一般,三下之后大门应声而开,除颜芝仪以外的颜家人都整整齐齐的站在门后。
是的,颜芝仪这次依然被开除现场吃瓜的资格,而且这次更过分,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鸡弟弟都能跟着他们去门口出口,勉强算是今天女主角的她竟然不可以,因为她娘说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外头怕是有成千上万只眼睛盯着她,绝对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让她不要在人前抛头露面,先安心在房间里当个花瓶。
毕竟不做事就永远都不会犯错嘛
等婚事谈妥、尘埃落定,她再出来走个过场,这场全城皆知的下聘仪式就可以完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