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茶坊照常开门，客人还是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整个大堂里面非常的安静。
小二在忙着擦桌子泡茶，雅间里面，方然、天心禅子、还有掌柜的吕子实，也在忙。
忙着发愁。
屋子里面是锦云贸城里面所能购置到的最上等的绫罗绸缎，香粉胭脂。
换了别的女子在这里，看到这种红浪满屋，香风盈室的盛景，怕不是得幸福的直接晕过去。
但是在场的三人，全部皱着眉头，一个头顶两个大。
三个头，那就是六个大。
方然瞟了一眼天心禅子，问他道：“你会裁衣服不？”
天心禅子面色平静如水，口吐佛陀言——
“不会。”
方然扶额，又问：“那你会化妆不？”
天心禅子宝相庄严——
“不会。”
方然再问：“那扎头发呢？”
“不会。”
“那……”
“别问了，我没有这种经验。倒是你，身上红尘之气滚滚，难道不该会一点？”
方然一愣，挠挠头笑笑：“不会。”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着一屋子锦缎，一筹莫展。
方然转头看向了吕子实，吕子实连连摆手：“属下醉心茶道，这些事情，委实的不会。”
“唉……”方然叹一口气，“怎么就忘了这茬呢？”
裁剪嫁衣倒还好，裁缝铺子不少，街角转过去就是一家老店，而且保证不会将客人的消息透露出去。
无非是花点时间的事，这在方然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犯愁的是描眉画鬓这么一茬。
三个大老爷们，吕子实连老婆都没有，以茶坊为家，上哪学描眉画鬓去。
天心禅子佛门清净地来人，会自己洗洗衣服就了不得了，大布一裹就是袈裟，但若是描眉画鬓，根本指望不上他。
至于方然……
两世为人，两世单身，天机轮盘解析之力强悍无比，丹阵二道对他而言不过是易如反掌，改良功法更是手到擒来。
但是这种闺房之事……真的不会。
就算要学，也得有人教才成。
他打交道最多的女子，就是影若烟了，但是影若烟天生丽质，气质更是带着一种野性的美，都根本不需要雕饰，就足够动人心魄。
而且荒野山条件恶劣，以前哪有余钱来采买这些东西？
没有必要，也没有条件，所以方然就从来没见过任何女子描眉画鬓的，哪有机会学？
愁。
“吕子实，有可信之人，能够来帮忙的吗？”
茶坊的表面身份之下，隐藏的是玄门这种大物，实在不行，用这层关系试试，也不是不可以。
大不了以黄级的身份发布个任务，就是一路跟妆一直到事成，想来也不会花费多少银钱。
方然把想法和吕子实说了之后，吕子实想了想，回答道：“其实倒不是找不到可信之人……仙长，这能化妆的，都是女子，找其实很好找，就怕……”
边说边看了天心禅子一眼。
“哦……”方然明白了。
描眉画鬓，难免有体肤之亲，小和尚嘛，多多少少是有顾虑的。
方然笑嘻嘻对天心禅子说：“这可是救千万人一命的事，佛祖不会怪罪的。”
天心禅子淡然道：“戒律就是戒律。今天能以此为借口，破掉一条戒，明日就可以用类似的借口，再破掉另外一条。就如同大河决堤，溃淹千里，最初的源头，可能也只是一道不起眼的小裂缝。”
有道理。
方然想了想，问：“那是不是只要不碰到你，也是可以的？隔着笔刷呢，而且笔刷也都是新的，这样就不算破戒了。”
天心禅子的眉梢抖了抖，没有说话。
是默认了方然的意思。
方然转头看向吕子实，还不等他说话，吕子实便回答道：“有这种技艺的女子，我倒是知道一位……”
“那就去请吧。”
“但她是……”
“是什么？”
吕子实又看了天心禅子一眼，颤声道：“是醉忘尘的锦瑟姑娘。”
“醉忘尘？”方然迷惑道，“是某家大势力？不好谈？”
“醉忘尘，是青楼。锦瑟姑娘，是那里的头牌。”
方然瞪大了眼睛：“好你个吕子实，自己说的醉心茶道，这些风花雪月之所，你知道的不少嘛！”
吕子实赶忙辩白：“是店里小二年轻气盛，去游冶之后，回来讲的！”
方然拂掌大笑：“可以可以，有理有据令人信服。那个锦瑟姑娘，怎么才能请到？”
吕子实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醉忘尘，是这锦云贸城之内，名气最盛的青楼，数百两雪花银下去，也就只能在里面喝喝酒听听曲，千两银子往上，才能找个姑娘伴着聊聊天。若是想再多做些什么，那花销是翻了倍的往上涨。这还是普通姑娘的价码……”
“数千两雪花银……是多少钱？大概是多少灵石？”
荒野上面都是用灵石来交易的，凡俗国度里面通行的是白银黄金，方然还真的摸都没摸过。
玄门里面也都是用灵石甚至灵晶，兑换成荣耀来结算，金银这种东西，多是当成一种道材来用。
唐迁迁现在制作的点春雨里面，就有几处机括，是用纯金嵌紫铜的方式加工得来。
吕子实立刻答道：“黄金兑白银，是一兑一百。一块下品灵石，兑等重黄金，大约是一斤。中品灵石还是一样的兑换，约莫是一块中品灵石，兑百斤黄金，到了上品，就基本不能用黄金来兑换了。至于灵晶，世俗凡物，出多少，也兑不出来。”
方然稍微算了一下，发现在醉忘尘里面听听曲喝喝酒，差不多是几块下品灵石就能解决的事情。
难怪茶坊的小二也能消费的起，他好歹也是玄门白级的成员，有武师境界的修为在身。
“不贵嘛……”
吕子实说：“对于玄门的成员来讲，确实不贵。但是对于普通的修道者，乃至寻常凡俗之人来讲，已经是天价了。”
“也是。那么锦瑟姑娘，请她跟妆，大概是什么数目？”
吕子实老老实实答道：“这个，还真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情……”
“银子不行金子，金子不行灵石，灵石再不行灵晶。只是跟妆而已，哪有那么麻烦？”方然很是不解。
他倒不是对于这个特种行业有什么成见，没有那个必要。
只是千情谷的事在他看来是头等大事，所有别的旁枝末节，都不能妨碍到这一点。
“这……回禀仙长，倒是也有大宗族的人，直接拿出来十块灵晶，试图强行压服锦瑟姑娘。但是锦瑟姑娘话很直接，灵晶进醉忘尘，能得到的只有她的尸身。咱们不是要低调保密来把千情谷给引出来的嘛，也犯不着跟一个风尘女子一般见识。”
方然长叹一口气，这花花尘世间，和直来直往的荒野罪民完全不同。
没办法，他又不是来惹麻烦的，万事以稳妥为最优先。
“说吧，那个锦瑟姑娘，所求的是什么？”
吕子实赧然一笑：“锦瑟锦瑟，她最擅长的，就是弹奏锦瑟。能与她琴瑟相合的，自然就能得她芳心，这件事，锦云贸城人尽皆知。”
方然一挑眉毛：“你别告诉我说，这么些年来，锦云贸城里面，连一个能和她琴瑟相合的都没有？”
吕子实摇了摇头：“确实没有。有人试过，出来的时候都是懵懵懂懂的，看起来心神动荡的样子。回去了，也再不和任何人提起发生了什么。倒是成了城里的一个迷。”
“成吧……这种事情，你觉得我能做得来？”
吕子实倒吸了一口凉气，呲溜一声，说道：“这个……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寻常妆扮，就算是全程不要碰到天心禅子，都不难找到人。但是若要扮到足够引出来千情谷的，那……符合要求的，还真的只有锦瑟姑娘一人。”
方然很是无奈。
“琴瑟相合，是什么样的琴？”
“仙长稍等。”吕子实告罪了一声，转身出去，不多时就抱着一个黄缎包回来。
小心将黄缎包放在楠木大案上，他从里面抽出来了一张长三尺六寸，宽六寸，桐木为面梓木为底的五弦古琴，古琴尾部有焦灼的痕迹。
“这是上古名琴焦尾的仿品，是一位传号雍门的名家所做，极是珍贵。”
方然并不懂琴，但是也能从琴身上看出来那种大巧不工的韵味，和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
当下，便叹了一声：“好琴！怎么弹？”
吕子实脸上纠结一片，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也不会……”
边上一直旁观的天心禅子，此刻发话道：“五弦五音，宫商角徵羽，八式，擘抹勾打托挑剔摘，组合变化万千，其声清微淡远。但凡文士，都会尊崇琴之一道。”
“你会呀！没想到你一个小和尚，懂的倒是不少。”
天心禅子道：“行走人间，学一学琴棋书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是只是浮光掠影，并不深入。”
“要不你来和锦瑟姑娘琴瑟和鸣？”
天心禅子眼中佛光闪动，明显是有些动怒：“你这是让我去逛青楼？”
方然很尴尬地一笑。
他确实有这个想法，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吕子实面色更加难看。能够和锦瑟姑娘琴瑟和鸣的人，整个锦云贸城都不存在。这要是方然让他去找，那他就真的可以撂挑子跑路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然伸手扶正了古琴，顺势坐在了楠木大案后面，对天心禅子说道：“怎么弹，教教我？”
这下子连天心禅子的脸色都变了，吕子实更是惊的眼睛瞪得极圆。
方然，这是打算现学了，然后去找锦瑟姑娘琴瑟和鸣去？
这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要知道，憾然离开醉忘尘的人里面，不乏醉心琴曲一道二十多年的文士。
从他们偶尔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里面，能够得到的一点信息是，这位锦瑟姑娘，堪称是琴道之中绝对的天才！
甚至有人猜测，她是不是得要是古琴生灵，才能有如此的技艺！
而且，别的不说，就光是从完全不会弹琴，到能勉强出几个合听的声音，就足够耗去许多人月余的时间。
引千情谷出来，哪里等得了那么久？
“你这是痴人说梦。”天心禅子看着方然，肃然道。
方然耸耸肩膀：“试试呗。你要是肯破戒，不就不用这么折腾了？”
天心禅子双目闭上，默念佛经。
没见过方然这么能强词夺理的人了。
再张开双目，天心禅子平静地说：“好，我教你。但是我得说，你的这个想法，根本不可行。”
不等方然说话，天心禅子将琴挪到自己身前，也不坐下，就着那个站着的姿势，左手按弦，右手轻拨。
一瞬间，雅间之内，便如同佛土降临。
一种肃穆宏大的气息蔓延开来，琴声虽然清幽淡雅，但是却有着极其厚重的余韵，让人不由得想起来闭目拈花的佛陀本尊。
天心禅子只是随意抚琴，竟然就已经有了荡涤人心的效力。明明是极尽工巧的一间玄门雅间，此刻却带上了一种庄严古刹的威严。
不多时，琴音停息。
吕子实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半晌他才睁眼，语气低沉：“能听天心禅子佛音，此生便不算枉来。”
天心禅子双手合十，道一声善哉，看向方然。
“如何，学到了多少？”
即使是禅宗人间行走，十三四岁的年纪，也是多多少少有一点脾气的。
他屈尊抚琴，其实也有一点向方然示威，年轻人想要争个高下在里面的意思。
但是话一问出来，却发现方然的表情不对。
不是听了禅子佛音之后的那种肃穆，也不是那种不懂礼乐却还要强行装模作样的感觉。
方然……在凝神思索。
而且思索之时，他的手指轻轻勾动。
天心禅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手指勾动的节奏，和先前他弹奏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他能学会？！
禅宗修行得来的强大心境，把天心禅子的惊讶之情压下去，但是那种难以置信，依旧是溢于言表。
在天心禅子的目光之下，方然若有所思地抬眼，问他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天心禅子带着一丝肃穆，说道：“十方净土。”
“嗯……我试试。”
将琴扶正，左手按，右手勾。
叮，叮，叮，叮，叮。
天心禅子差点吐出来一口血。
方然，就只是把五根弦，挨个拨了一遍。
然后又重复了几次，单调而无趣。
“你这是牛嚼牡丹……”
噌！
话音未落，方然五指一勾，声如裂帛！
佛土重临！
“……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