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听完火尊者的话之后,没有太往心上去。
他能看出来,被火尊者点名的四人全都是冲盈境的强者,大境界稳稳压过他们二人。这些人的天舟里头,还有不少战力同样强横的修道者,境界逊色一些,不过气息隐而不发,也绝对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绝色。
那四人彼此相隔百里,私底下交换目光的时候却是没有躲过方然的有心窥探。如同火尊者推测的那样,在轩铁衣到来之后,这四家自然而然地就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浑水摸鱼?无异于刀尖上跳舞。这么干可能能摸到一些好处,但是随之而来的危险也非同小可。小心驶得万年船,百里绍钧、秋元正、悲道人、水井眉,四尊冲盈连带着他们手底下一众门人,这可不是能够等闲视之的一股力量。
方然示意火尊者按下他那颗熊熊燃烧的搞事之心,然后放眼望向前方灵海怒涛断绝的万里空谷。
这地方和当时刀圣洞府外面的环境有些类似,都是以某种手段遮蔽了天机,从外头看去,根本见不到灵海另一头那片广袤空间的存在。
在越过灵海断崖之前,方然根本没有发掘出来这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等到跨过了断崖一线,亲眼看到迥异于寻常的空旷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前方有蹊跷。
果然,即使是现在到了承意境,面对着更加神秘也更加凶险的灵海,依旧渺小的不值一提。
方然曾见识过刀圣洞府现世,现在他顺理成章地把二者做了对比,最终得出来一个结论,老刀圣在布阵这一门手艺上,还是要逊色于眼前那位留下来七窍铃珑心的大能不少啊。
刀圣洞府外侧,以无上刀意硬生生斩出来了一片刀阵。刀阵影响天地,故而遮蔽了刀圣洞府的存在。但是眼前这片万里空谷里头布下的阵法,明显高明出来不少。大阵化用天地至理,从大道层面将眼前空间剥离出去。若不是经过了太过长久的岁月,这里的阵法终于有了一些松动,可能就算是有人从大阵旁边经过,也不见得能发现得了这里的不同寻常。
方然暗叹一句,阵道以符篆借天地之力,只是这借的力有强有弱,借力的手段也有巧有拙。眼前这一方天地大阵,显然就是以最巧妙的手法,借出来的最强的天地之力。
以人力穷天道,不可谓不神鬼莫测。
细细看去,前方空谷当中,灵力有着微微的扭曲,和迟怀归拿来的那幅概图正好能够重合上**成。剩余一两成重合不上的,是在阵眼的位置上。图里和眼前真实的大阵比起来,少了几分灵动,便相应的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意蕴。
天机轮盘消耗着巨量的灵力,飞速推演着大阵的运转。眼前天地大阵当中的玄妙,还要胜过阵道真解一筹。毕竟阵道真解只讲道理,天地大阵却是把那种阵道当中的变化表现的淋漓尽致。
可亲自观瞻此等大阵的机会可称千载难逢,身为一名阵师,此行大有裨益。此时此刻方然哪里还管得上看周围这群人彼此眉来眼去的,他沉浸在阵道之中,梳理着天机轮盘返回来的种种玄奥,嘴角微微翘起。
固镇城舟一直前进,直到几乎贴上了天地大阵的边缘,方才缓缓停下。如同浮陆一般的巨大舟身只是浮在灵海之中,就充满了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先一步到这里的四家,带队的四人虽然实力惊天动地,但是在灵海当中作战,实际上反而是固镇城舟这种巨大天舟更占优势。巨大天舟横冲直撞,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四人戒备地看着固镇城舟上方一座露台之中,轩铁衣在两行破天尉的簇拥之下缓步走出。
轩门轩帅遥遥望着前方如同漩涡一般搅动着的空谷,铁衣铜剑,英姿非凡。
沉水阁画舫之外,水井眉目光低垂,不晓得盘算了些什么,带着一种令人心神荡漾的柔软语气说:“轩帅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姿,实在是女儿家闺房里头入梦的俏郎君呢!”
水井眉早就现身出来,但是一直戴着一笼轻纱遮面,看不清楚真实的容貌。
她身形弱不禁风,一阵灵海当中的灵力流过,拂动衣衫映出纤弱的肩膀轮廓,让人不由升起一阵我见犹怜之心,同时也暗暗掐一把冷汗——风儿喧嚣,伊人可别就这么随风而去了。
她说话的时候,面纱没遮住的双目当中,两汪清泉荡起涟漪,春意盎然,自有千万柔情,令人难以自持。
火尊者凑在方然耳朵边,低声说道:“主事,可千万别被她那眼神给骗了,这可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疯婆娘!现在柔柔弱弱惹人怜爱对不?那是你没见过她们撕破了脸开始杀起人来的时候!那一双眼睛里头,简直就像是乱葬岗里头吃死人长大的野狗!”
方然顺着火尊者的话,好奇地看了看水井眉的眉眼。
这位沉水阁的副阁主似乎是感觉到了方然的目光,顾盼间投回来柔弱如水的目光,柔情万种,却丝毫没有令火尊者忌惮的凶戾。并且四目交汇之时,有一道春意自她眼中落下,含情脉脉。
所谓人生错觉,其中最头里一茬便是觉得伊人有意。水井眉这一眼落下,自然更让人觉得自己是被这位沉水阁副阁主青睐的那一个。
只是方然道心何等坚固?他更有天机轮盘镇压神魂,域外邪魔的惑魂于他如同清风拂面,水井眉这一眼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
不过方然略微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暗笑一声,然后让眼神之中流露出来了一种被水井眉这一瞥弄得神魂颠倒的迷醉之色。在他脸上,也同时失态地显出一丝茫然和羞赧。
水井眉深知如何才能彻彻底底勾起人的胃口,方然显出了迷醉之色以后,她却悠悠然转过了目光,视线最终落在露台上的轩铁衣身上。
她眼中带着一缕雾气,能成绕指柔,也能成杀人刀。
火尊者侧眼看了看方然,打了个哆嗦:“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轩铁衣并没有注意水井眉的小动作,他带着一种行伍当中惯常的下军令的口吻,对前方四家势力传音道:“这一片铃珑大阵其中所安放之物,轩某对其势在必得。诸位若肯就此罢手退去,算轩门欠诸位一个人情。他日无论何时何地找上轩某,轩某都会尽力还之。”
“嘶……”秋元正倒吸一口凉气,“轩门的人情,啧啧,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东西。”
只不过他并不买轩铁衣的帐。感叹了这么一句之后,秋元正咧嘴笑道:“可惜,离恨野也不缺这点人情。上古秘地,无论里头有什么,不看一眼哪能安心?轩家的人情宝贝归宝贝,但是比起这里头的七窍铃珑心,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对吧,百里老道?”
百里绍钧被秋元正点名问话,摇了摇头,心知这是对方摆明了要把彼此暗地联手的事情捅到明面。如此一来,飞星剑宫和离恨野,就算是真的栓到了同一家战车上头,要共同面对轩门这位轩帅的愤怒了。
他说道:“这片上古遗泽占地万里,轩门一家可吃不下。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凭本事来取,如何?”
轩铁衣身后的轩十一冷冷道:“百里绍钧,别以为三十年前你能一人一剑屠灭玄雾山庄,轩门就得怕了你。三十年后,破天尉一样能踏平你这艘剑舟。凭本事来取?等你剑宫里头有一尊天境大物坐镇的时候,再放狂言如何?”
百里绍钧也不急也不恼,捋着白须,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怎知剑宫里头……就没有天境大物?”
说完这话,百里绍钧笑而不语,一副不和无名小卒计较的表情。他对着轩铁衣说道:“都是修道者,那就按着修道者的规矩来。凭本事进去,凭能耐争东西,如何?”
轩铁衣语气平静地说道:“也好。剑宫这么有底气,不如剑宫先来试试看?要是你们能破得了这一层天地大阵,里面的东西让你先挑又有何妨?”
“正合我意!”
百里绍钧大喝一声,背后巨剑落于手中。他脚下剑舟之上,阵芒暴涨百丈,从剑舟里头跃出来四十九名飞星剑宫弟子,踏着剑舟阵芒,各自站到了不同的方位之上。
秋元正看到这场景,兴致极高地说:“嚯,这就是飞星夺宫阵?我记得当初有一头龙鲵,撞碎了快有十块小浮陆,枉死在那畜生口中之人不下十万,气焰嚣张一时无两。那龙鲵虽然只有承意的境界,但是一身皮糙肉厚,便是初入天境的大物,也不敢说有把握可以破其外皮。那时节正是剑宫出人,布下飞星夺宫阵,花了足足三个月时间,困杀了那头畜生。这阵法委实了不得,只是铃珑大阵可不同于龙鲵,百里绍钧,你在这里用困阵,怕是有些不合时宜吧?”
百里绍钧“哼”了一个鼻音,然后不再分心去管秋元正怎么说。
他一门心思全部沉入飞星夺宫阵当中,四十九名弟子连带着他这个主阵之人,五十柄长剑遥指天际,在他的掌控之下,连成一线。
冲盈境强者自身就有令山川崩毁天地变色之威,此刻这尊大物一身剑意修为和大阵融为一体,尽数施展开来,那股锋锐破空岂止百里?
天地之间有剑音潇潇,五十把剑汇聚如一,剑意锋芒暴涨,瞬息之间,便有立地指天不下千丈的一道巨大剑芒耸立。
秋元正瞪大了双眼:“还能这样?”
剑舟当中,巨量灵力涌现出来,灌注阵中。入阵的四十九名弟子面色赤红,他们气血灵力涌动的速度,一瞬间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
百里绍钧低喝一句:“斩星!”
并剑指,向下斜斜一划,五十把剑汇成的那擘天巨剑轰然劈下,千丈怒剑携摧枯拉朽之势,劈砍在了流转不休的天地大阵边缘,虽然并无声音传出,望着这大阵之人却齐刷刷感觉到了心头剧震——
轰!
擘天巨剑斩落之处,天地大阵被撕开一个足有十余里宽,百余里长的巨大豁口。
“好!”百里绍钧面色一喜,以他冲盈几近巅峰的至伟境界,汇聚足足七尊承意四十二尊道初的剑意,这一剑,已有天境之威!
何物可斩天地大阵?唯天境之剑!
然而下一刻,百里绍钧面色微变。天地大阵鼓动片刻,灵力循着原本的轨迹继续运转,那一道缺口只是维持了不过半个呼吸,便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弥合。
再过三息,十余里宽百余里长的豁口,就已经只剩下了不到十分之一。
“这阵……如此难缠?!”百里绍钧眉头微皱。他心知刚才那一斩其实已经建功,只不过这天地大阵之威超出了他的估计。
寻常阵法,若是没有人主持的话,被破开破绽之后,阵意只能不断流失。一旦大阵当中阵法意蕴流失到一定的程度,无法再圆融如初,自然会被破去。
他之所以用飞星夺宫阵来破阵,便是抱了以阵掠阵,扰乱天地大阵运转的意图。但是没想到,这座大阵虽然无人主持,却还是能够自发地流转修复!
悲道人悲戚地低语,如同哭丧:“不好啦,不好啦,这可是上古的阵法,里头的玄妙,哪里是你这个丧老道能看得清楚的?破不开,破不开的!”
隔着数百里距离,方然仔细观察着百里绍钧斩落的那一剑。阵法之外,这道剑意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上回在荒辰谷外对战剑痴,他见识过了半步天境的一剑,此刻再看到这么一剑,一种莫名的触动自太初镇辰剑意当中缓慢酝酿而出。
他的境界提升与溯河古卷的解析息息相关,溯河古卷的解析又需要以域外邪魔魔躯作为柴薪。但是在接连见到近乎天境的剑意之后,太初镇辰却似乎自发地有了一种带着睥睨之感的不屑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