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海对于苏老三的话打心眼里不认同,原本应该郑重其事的否定的。
可是他已经被苏老三掌控了三十多年,此时在他强大的威压之下下意识地矮身赔不是,然后试图解释,可是说了半晌终究也没能说清楚。
一旁的苏四看着他大哥这样不由有些可怜他,觉得他爹似乎逼得有些太过了。
就算想要谋人家的庄子,至少也得先去看过,然后慢慢地跟大哥商量吧,就这样强行要过来,是不是有些太不地道了,他心神一转小声岔开话题:
“爹,大哥不是也还没有去看过庄子吗,那些事情不如等到以后再说,咱们马上要秋收,可有得忙了。”
“四弟,你少说两句,我看爹说的对,大哥他过得好,正应该帮着自家兄弟,提携自家兄弟才是。”
小钱氏原本看着苏老三已经把苏大海逼到死角,眼看着再逼几句就能得偿所愿,却被苏四跳出来拦住,她岂能容他多话。
小钱氏的话音一落,立刻赢得了苏家老宅一屋子人的认同。
尤其是苏大河和钱氏两人,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于是苏老三便满意地看了一眼小钱氏,朝她点点头,觉得她讲得极其有道理,转头训斥苏大海:
“都是一家人,就你性子倔,非要跟你爹娘兄弟分个你我,你还不如你弟妹一个娘们懂礼。”
苏大海已经在椅子上坐不下去了,只觉得半边屁股都是烫人的,他磨了磨只挨了半边椅子角坐了。
他知道他如今已经被他爹逼到这个份上了,今天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狠狠心咬咬牙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一口拒绝,可是这样做的结果恐怕就把他爹得罪得够够的了,兄弟之间也会失和,一家子人可就真的说散就散了。
而他这辈子要是得不了一个儿子的话,他家闺女出嫁后就再也没有娘家兄弟可以依靠了。
他跟于氏到时候老了一伸胳膊腿没了,只可怜了他家闺女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被婆家人欺负了也没个说理的地儿。
再有,他爹一向最喜欢拿不孝这顶帽子来压他,这次他要是拒绝的话肯定也不例外。
所以拒绝是不能拒绝的。
可是要他选择第二条路,把他家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庄子拱手让人,让给的还是对他一直偏心的父亲和那个从小就对他心狠打压他的后娘,以及那些跟他并不亲近的弟弟,他不甘心。
这是两难之路,无法抉择,他只能闷头沉默,他现在恨不得从天上砸下来一口大锅把他给砸晕了去,这样他也就不至于为难成这样子。
苏大海心中苦涩旁人都看到了,但谁也没有沈昀看得清楚。
他摇了摇头,为他们家有苏老三这一家子极品亲戚而无语,但很快就又想通了。
其实不说苏老三这一家子人,他们家不也有好几门比这还奇葩的亲戚吗。
想到他爹娘当年被那几门亲戚支配的日子,沈昀难得对苏大海生出了同情心,他轻轻扯了扯站在最后面的苏青宁的衣袖,用唇语道:
“你爹已经陷入两难之地,你还不出手?”
他虽看不出苏青宁心中所想,但她低眉垂眼可不是怕事,而是在悄悄地酝酿着什么反抗的计划吧。
他并不需要教她怎么做,只是提醒她要有什么计划此时就该动了,再沉默下去,苏大海都要被他们逼得连死的想法都有了。
闻言,苏青宁缓缓抬头挤上前去,拿了筷子拨了一下面前的鸡汤道:“哎呀,祖父,祖母,你们瞧,好好的鸡汤都快要冷了,这里面我专门放了枸杞、红枣还有我和沈昀在山上挖的山参,可补了,你们赶紧趁着还有余热喝一点。”
苏青宁边说边给苏老三和钱氏两人分别打了一碗鸡汤,十分真诚地盯着他们,让他俩一定要喝下去。
呃,这是什么情况?
老宅子里的人一下子都愣了,不知道苏青宁唱的这是哪一出,不过那蘑菇鸡汤本就炖得鲜香,一端出来的时候就引得众人齐齐流口水,再经由苏青宁这么一说,知道如此大补,钱氏第一个熬不住了,接过碗假装慈爱笑眯眯地喝了一口。
味道果然极为不错,她立刻招呼她的三个儿子和一窝男孙你一碗我一碗地分食起碗中的汤来。
苏老三瞪了一眼自家好吃婆娘,但也被鸡汤的香味吸引得忍不住喝了一口。
“当家的,喝汤就对了,青丫头说得对,这汤再不喝就凉了。”而苏大海的田地庄子放在那里却不用担心,它们自是不会自己长脚跑了的,而对于苏大海钱氏就更不担心了,他是自小就被他爹拿捏惯了的。
什么时候叫他往东他也不敢往西,这会儿犹豫,也算是人之常情,毕竟是百十来亩田地了。
等到一家子人把鸡汤和苏青宁带来的几个菜全都分而食之后,苏青宁收了自家碗筷看着苏老三道:“祖父可知道我家那庄子是怎么得来的?”
“怎么得来的?”苏老三虽自持身份,但刚刚才喝了苏青宁送来的好菜,也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竟不好径直反驳她的话,反而跟着她的思路去了。
苏青宁道:“我家田少,夏收稻子交了田地赋税后就不剩多少了,我爹当时发愁一家人的吃食,便跟醉风楼的董掌柜提了一句,接了陶家这个酿酒的活计。
没想到他们家这么仁义,知道我们家田地少,竟然直接把一个庄子送给我们做报酬。”
苏青宁说得口渴了,停下喝了一口水,又开始不紧不慢地说起来:“这恐怕是老天开眼,今年我们分了家,又新建了房子,家里没个进账。
我爹原本还担心我们这一家子人等到冬日里的时候只怕要饿死了,谁知道……嗨,时也命也,这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了的……”
苏青宁说一半藏一半,提了一句开头,后面的就任由他们自己发挥想象力去想了。
钱氏便不由自主地被引导了思维。
虽然她要不喜欢苏青宁这个丫头,但是不得不说这回她说的话有些道理,难道他们这一家子人天生就没有苏大海那样的富贵命?
不然的话怎么他们没有分家的时候苏大海就什么生意也没有接到,这刚一分家,就立刻穿细棉布,日日吃肉不带心疼的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了,苏大海自来就是个穷酸命,看他年幼丧母,只能在自己手底下卑微的讨生活,娶个媳妇也是个没娘教养的。
再加上他婆娘搂了十多年也没得个带把的就可见一斑了,数遍大包梁村有几个人能惨得过他?
就像现在,他走了好运得了庄子和银钱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被他爹逼着交出来,分给她的儿子们。
哼!
钱氏眼底的算计一一映入苏青宁眼中,虽然钱氏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她却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
他们也太小瞧她了,如今有她在,岂能再容他们如同分家时那般轻易欺侮他们一家人。
苏青宁等他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转之后笑语嫣然地道:“古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时候有不得不认命。
上次我们在县城城隍庙那块儿看宅子的时候听人说起过我爹的命格,说是以后必定会大富大贵,还会惠泽家人亲朋。”
“还有这事儿…·…”苏老三将信将疑。
“祖父,这是城隍庙那地界抽签的签文上说的,那还能有假吗,要是祖父实在是信不过我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你亲自问。”
“不,不,不,既是城隍庙里的签文,那定是真的,我很不必去问。”得罪土神仙的事儿,傻子才干。
“不对,青丫头,你说你们在县城里看宅子呢,这是要买吗?”钱氏侧重的却是苏青宁的另外半句话。
“当然,看了个三进的,近百两银子了。”苏青宁笑得天真无邪。
“那,那买了吗?”钱氏急切的问道。
可关键时刻苏青宁又开始卖起关子来,淡淡地捋了捋身上的细棉布上衣衣袖,把侧角的褶子抚平。
钱氏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直到她快要不耐烦的时候,苏青宁才轻描淡写地道:“近百两银子,现在我们家哪能买得起?不过有这庄子的产出,想必以后也不用愁的。”
苏老三和钱氏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听不懂苏青宁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苏大海也是颇为不明白,自家闺女把庄子的收入说得那么多,这不是更让他们心动吗?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苏青宁一提要在县城买宅子,苏大江满脸都是向往。
他自来被钱氏养得娇惯了,不喜欢下田下地的做活,只是平日里被苏老三压着没有办法罢了。
若是能有机会住到县城里去的话,他定会欢喜不已。
而第二个高兴的便是苏四,他现在在县城里的学堂读书,每日里来回二十里地,虽说是走惯了的,但是却也着实累人。
他做梦都能够在城里有套宅子,让他歇脚,每日里读书不必走来回,还能在中午的时候有口热汤喝。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对于从前他们家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他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但现在乍听大哥一家子竟然有心要在城里买宅子,他顿时觉得他之前的愿想有了实现的可能,眼中不由得凝聚起了希望的微光。
苏青宁将他们所有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他们当然心动,他们当然想要。
可是有谁说过这个世界的东西是谁想要就能要到的?
她话锋一转说买宅子这事儿只是心里想想,且得等些时候,而且那庄子他们如今都未去看过,现在具体的情况还不了解。
“要是各位长辈们有兴趣的话,不如在后天的时候跟我们一起去庄子里转转。”
“好,好啊。”苏老三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
苏青宁扫了一圈,便说要回去了。
话音未落,小钱氏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庄子的事情可以延后再说,可是葡萄酒的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待?”
苏青宁眉色一深:“不知三婶想要什么样的交待?”
“你说葡萄酒是你们替陶家酿的,也就是说你们家是知道葡萄酒的酿造方法的,只是不想告诉我们。
先前倒罢了,可你三叔听那陶家来的管家说一坛葡萄酒可得卖十两银子,这么挣钱的东西,咱们是一家人,你们怎好一个人独占。”
苏青宁看了一眼苏大江,又看向钱氏,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探听别人秘密的心虚,反而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好像这事儿全是她的不是。
她笑笑朝沈昀伸手,后者从袖中摸出一份文书。
苏青宁径直把它递给坐在钱氏身边的苏四。
“烦请四叔替我念念这份契书。”
“兹有君山县城陶家雇大包梁村苏家大海与之酿造葡萄酒,酒方保密,若有泄漏,则按市价十倍偿之,现银不够,令其所有家产充之,再不够报官处置……”
契书已经念完许久,苏四都还似有些没有回过神来,钱氏推他他才醒神,然后一脸复杂地看着苏大海:
“大哥,你,你糊涂呀,你怎么能签这样的契书,你知不知道一旦犯了这上面所书,被告到官府去,是会连坐的。
你,你们大房一家人,我们,我们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什么,苏大海,你可真行,你这是要把我们一家人都给卖了吗?”钱氏立刻指责起苏大海来。
苏大海被骂得一脸蒙,但随着钱氏叫骂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他下意识地慌张起来。
苏青宁本想再多看一会儿戏的,但不忍苏大海难受,便不咸不淡地道:
“所以,四叔觉得我们这方子还能泄漏出来吗?”
苏四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不能,千万不能,不然你四叔我今后的科考之路就全毁了。”
这话严重了,老苏家人是一涉及到苏四的科考,就立马没有人吱声。
就连最先提议的小钱氏都缩着脖子退到了苏大江身后。
苏四可是全家人的希望,他们还指着他以后享清福了。
庄子的事儿说好了,葡萄酒的后遗症也给解决了,苏青宁看看时辰,拉着苏大海离了苏家老宅,走在田埂上苏大海有些蒙。
一路上不停地问苏青宁:“青儿,那张契书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记得我们跟陶家有签那样的契书?”
他虽不识大礼,但也不可能拿自己一家老小来说事。
苏青宁四处看了看,见着没人才捂着嘴笑道:“爹当然没签,那是我出门之前让沈昀临时写的,你没瞧见他手上沾了那么多墨迹都没来得及洗手吗?”
苏大海恍然大悟,捂着胸口哈哈大笑起来,夸苏青宁想得周到。
苏青宁试探道:“爹不怪我骗了我爷他们?”
“嗨,这也怪不了你,咱们原本就答应过陶家大爷不将方子泄漏出去的,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孝字当先,可义字当头,孰轻孰重苏大海还是掂量得清楚的。
苏青宁为苏大海的明辨是非和灵活的处事思维而高兴。
到家后于氏问起他们在苏家老宅的事情。
苏大海一五一十地说了,听到苏青宁用契书骗过他们一家子,于氏也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一脸紧张地道:
“那当家的、青儿你们这到底同意将庄子分给他们还是没同意?”
苏青宁扬眉轻笑:“娘,你听我们哪有半句话同意把庄子分给他们呢?”
于氏仔细回想了一下苏青宁刚刚所说的话,从喝鸡汤到县城买宅子和邀请他们一起去看庄子,好像的确没有哪句话说到愿意把庄子分给他们。
“可公爹他既然开了口,却没有要到一句实在话,怎么就肯放你们回了?”不得不说于氏十分了解苏老三和苏大海的为人以及他们的相处模式。
“哎呀娘,你说说看,我爷那样直白地伸手找我爹要庄子,他能拒绝吗?”
于氏摇头,苏大海自己都在用力摇头,他刚刚有那么一个瞬间几乎已经被他爹逼到了墙角,进退不得陷入两难之地。
“咱不能拒绝,可能答应吗?”苏青宁又问。
苏大海犹豫了一下,果断地摇摇头:“那自然也是不能。”
苏青宁满意地笑了笑,看来她爹倒也没全然糊涂嘛,还知道孰是孰非。
他有这意识她倒也放心多了,不必再时时提防着她在前头跟老宅子的人耍心眼打哈哈,而她爹在后面给她掉链子。
苏青宁朝她爹竖起大拇指夸了他一通。
苏大海听得脸都发红发烫,紧紧抓了一把后脑勺,喃喃地说原本他也以为今日夜里他怎么也得被他爹剐掉一层皮才是。
幸得他闺女在,一番顾左右而言他,四两拨千斤一般把事儿完美岔开了,还让人找不着说嘴的由头。
沈昀洗干净手上的墨汁,看着他们一家人在里面笑得开心,轻轻叹息一声。
其实早在老宅堂屋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老宅里所有人的想法都看在眼底了。
故而他觉得苏青宁想得太过简单了,他忍不住提醒一句:
“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苏青宁摊手:“他们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庄子是写的我爹的名,他们总不至于把我们一家人从庄子里赶出去,强取豪夺。”
苏老三最多就是在未达成目的前不停地逼迫她爹,只要他稳得住一段时日,庄子就绝对保得住,她总有办法教他们熄了那些不该生出来的心思。
明天是时候走一趟葡萄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