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静室，杨间便与灵隐禅师细细地分说妖患利害。
国朝危乱，天下妖孽频出。
似余杭镇这般繁华富丽的江南重镇，向来便是朝廷宗族最怕大妖混入的区域；而同时，因为行商交通发达，又恰恰是最容易被混入的地方。
遍身罗绮者，最是恐妖人。
因此，他一点儿也不担心灵隐禅师会不同意支持自己的计划。
果然，几乎没有经过什么犹豫或者深思，老和尚就毫无阻力地答应了杨间的请求，并当场给他写了一封“道济和尚”的出家文书，请弟子移交给官府。
以灵隐寺的能耐，想要在当地把某个不知来历的黑户变为门下弟子……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事实上，绝大多数的寺院僧人，都是这么演变过来的。
杨间毕竟也在密印寺待了六年，自身清楚佛家大寺院间的有些龌龊。
这并不是说为佛门清静之地，就可以通通避免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想出如此计划。
假身份问题搞定，杨间双手合十，仍身披旧衣乱袍，便是对自己挂靠单位的“新方丈”恭敬躬身一拜。
随后默然不语。
“法海。”
灵隐禅师不愧是修炼了“他心通”之人，立即含笑道：
“不……道济。”
“老衲已经知道你接下来所想提出的问话了。你我无需多言。”
杨间正色道：
“方丈功力深厚，法海惭愧。只是心中杀妖救民之心炽热难当，早一刻抓到白娘娘，便或许早一刻救下一位无辜民众。灵隐寺于镇上消息灵便，还请方丈为我出示可疑妖踪。”
灵隐禅师抚掌而笑，盘着念珠围绕室内走了三圈，思索良久，而后才缓缓道：
“前些日子里，镇城里顾秀才的父亲顾大猛来我灵隐寺烧香祈福。”
“老衲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眼看着那位施主身上有极淡薄的妖气缠绕，又用宿命通一观，想来是其身边或有亲朋好友与妖物有过接触。”
“正巧听说最近那顾秀才就要娶妻，还娶得是个外地的美娇娘……”
“道济，你可去顾家看一看，或有大收获。”
地头蛇果然就是不一样，分分钟就能给条妖物的消息。
杨间大喜。
不过随即他又下意识皱眉反问道：
“方丈，既然你当时已经看出来那位顾大猛身上有着不正常的妖气，为何还放他离去？”
“如此，岂非任由香客一家老小受妖孽蛊惑，等死毙命？”
“……”
密室里出现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灵隐禅师跟杨间大眼瞪小眼儿，好久之后，老和尚才无奈地捂住脸，长长叹息一声：
“本地官宦之家，不知从时起，就开始有了蓄养半化形美兽妖奴的风好……”
“老衲后来是听说那顾秀才家中贫寒，养不起奴仆，又注意到他将要迎娶的那个美娇娘是个完全的人身，这才起了疑。”
啊这……
杨间表示，这波啊，这波只能说贵圈儿玩的真嗨。
半化形的小妖怪都下得去叼？
还是个人吗？
什么鬼的现实版兽耳娘play？
虽然说人类的xp是自由的，但和尚我还是建议你们去看看大夫.jpg
余杭镇的达官贵人阶层也太奇葩太可怕了！
他心里一阵恶寒，这么想着。
……
第二天。
杨间化名道济，依言再度去了余杭镇内，这一次他直奔主题，目标点明确地赶到了顾家。
身为镇上的读书世家，顾家不大不小的也算个寒门。
别误会，所谓“寒门”，并非低贱的称谓，甚至在九州大陆里，“寒门”还能算得上高门槛的底部筛选条件。
顾秀才的身份，跟泥腿子苦哈哈们还是不太一样。
这个“不太一样”，主要就表现在穷得不太一样。
普罗贫苦大众是没钱没粮，啥都没有，饥一顿饱一顿。
而顾秀才家呢？
儿子不事生产，全靠年迈的父母劳动，同样没钱没粮，饥一顿饱一顿。
看似没啥区别，但寒门之所以叫寒门，就是因为勉强做到了耕读传家的最低标准——
他们有传承的书籍。
有书籍，就有文化；有文化，就能考科举；科举有幸取得秀才之位，就可以合法免税。
能免税。
只此一条，就能重新让九州大陆多少家庭燃起生的希望。
然而，这是秀才公的特权，读书人的专利。在这个知识水平真真切切与社会地位待遇挂钩的时代，书就是无数寒门的命根子。
某个皇帝就曾说过：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意思就是说：把书读好了，能读出塞满一屋子的黄金来，不仅如此，还能够读出你想要的心仪老婆。
听上去很扯淡是不是？
但杨间今日混入顾家喜宴过后，听得左右群众热烈闲谈，吃瓜吃得飞起，横竖都听出来了，大家伙竟然殊途同归的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顾家顾秀才成日憨憨傻傻的读书，本已年过三旬，尚无一妻半子，谁知，竟然真给他无端端地从书里读出来了个漂亮老婆！
而且是自带财宝的白富美那种。
顾家本来寒酸拮据，连这等热热闹闹的婚宴喜事用毒都承担不起，还是人家白富美出钱，请镇上热心捕快李公甫一手操办的。
神他喵真读书读出个漂亮老婆来！
这帮混喜宴吃的平民莽汉光顾着摆条吹牛说烂话，就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杨间都要裂开了，明明自己光一听故事就觉得新娘子出现的诡异莫名处处破绽，保不齐就真的是化形大妖，待会儿挥手一变就要化身为惊世本体白娘娘，刹那间一张血盆大口吞吃掉无数人……而偏偏身边此时正没心没肺混吃混喝的各桌客人们还在说着胡话，一点儿也不操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你要是说不知道顾家的具体情况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是一边摆着“顾秀才娶的新娘子真的很奇怪诶好像大凶妖孽”的论点，一边又好奇心鼎盛地在喜宴上翘首以盼，希望等到新娘子的喜轿进门，这种感觉就真的十分微妙。
好像他们余杭镇的全体居民，对妖怪的容忍度，都灰常高一样。
有种……见怪不怪的感ji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