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向来多阴而少阳。
玉垒山山野间就常年云雾弥漫,春早夏热、秋凉冬暖。
山下承受锦水堰堤益处的百万商民,也都终世过着四季分明,不见冰雪干旱的神仙日子。
这对天下烦于苛捐杂税,地利天时的农户来说,实在是如同桃花源似的不二理想定居之所。
但这里却还有一段久远的故事:
传说昔日上古时期,蜀中尚未有几大仙门坐镇。
第一代川民土生土长于蜀中,虽下有平原可供耕种,然苦于干旱洪灾,始终受限,因此大体仍多半居住于山林之内,以渔猎为生,风貌原始。
加之由于地形缘故,蜀地交通闭塞,远离世俗中原教化,神鬼习俗昌盛,川民不尊王法,不通礼教,被鄙夷为蛮夷之类,史书称“川蛮土著,山险民刁”。
后忽有一日,玉虚山三清道宫,分出一支道脉,传与巴蜀。
此道脉久寻蜀中全境,历时甚长,最终定于现今的灌江口玉垒山上,开宗立派,结成道统。
开派者共七人。
其中为首者,正是如今二郎庙道统的祖师爷。
祖师爷无名讳留下,只知其在家中排行第二,又证得道门真君果位,故称“二郎真君”。
二郎真君于蜀地传下道统,招收弟子门徒,自然不忍门下弟子生活困厄。于是一日潜入江中,斩了条兴风作浪、乱序天时的寒螭,又主持修建锦水堰堤,使蜀地旱时不求雨、洪时无忧溢,风水由人,焕然一新,大变为天府之国。
川人无不感念二郎真君威德,自发归附,奉二郎真君为“川主”。
是以,虽至如今,巴蜀多家仙门各色登场,峨眉、青城、剑阁等皆雄踞一方,但若论起仙门在外名声来,却仍以灌江口玉垒山为尊。
杨间哆嗦着身子,走在小寒峰登山道上,思及这些前段日子在门内藏经阁观摩到的开派道统缘由杂谈,心中怅然若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再度呼出一口白气,杨间抬头仰望,只见得未走尽的陡峭山道向上左右,全是白茫茫一片的寒霜雪景,层层堆积,既炫目刺眼,又冰寒透骨。
祖师爷斩螭治水后,留下两大奇观。
其一,自然是保佑川人千年天时福运的锦水堰堤。
而其二,就是他眼前这座正在攀登的,据说埋葬了寒螭龙骨的小寒峰了。
巴蜀气候,终年不见冰雪,唯有这玉垒山后小寒峰,承受仙家异力,封锁螭龙残躯,方得有万年不化的冰雪加身。其寒气之渗人酷烈,虽不比北境狂勃,然往往能于无知无觉之间夺走普通人性命,就是修行者,也万难常居于此。
因此,世俗中人将此地视为绝境,而对于仙门修士来说,倒是个禁闭反思,体悟自身的好去处。
杨间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虽冷得发抖,可脑海中却杂念芜多,全然顾不上这些,只是机械式的提胯便走。
昨日顾师兄报过来唐元二朝停战的消息,他就心绪沉重,惶然不已;而今早门内各处传出掌门与长老们商议结果的小道风声时,杨间就更是心底沉了又沉。
仙门决定,全力支持新任唐皇!
哪怕他得位不正,哪怕他虚伪狠辣,但这样的一个人,的确就是现今中原大地上,最适合承当九五至尊、人道主宰的人。
天命仍归于李氏,从未远去。
这就是昨天各大长老们被急匆匆地叫走,在掌门面前齐聚一堂,慎重讨论后得出的结果。
得知了这个结论,杨间便也由不得多想了些:
若仙门真的决意继续全力支持唐皇李氏一脉,那自已这个逢乱时被托人情塞进来避祸的弃子,又该会在将来,受到何种对待呢?
是拱手让出,装聋作哑?
亦或是主动押囚,送入京城?
他越想越是患得患失,登峰阶梯上面无表情,或有空踏连连,而己身竟无所察觉之举。
长行终有尽,山道顶为峰。越往上走,寒风就越是凌冽,等快登到峰顶处,杨间被吹得已几乎不能够站直,只好手脚并用。
峰顶上是一大平石,其上雕刻有数十个莲花宝座,正是玉垒山犯禁弟子反思之地。蜷缩莲花宝座之中,不能减受严寒,但可稍避狂风。
杨间咬牙艰难爬行上去,但见得一宽袍大袖的老者盘坐于大平石最中心处,背对自己,而其余莲花宝座之内,皆空无一人。
寒风凌冽如斯,老者不动如山。
杨间心下愕然,脱口而出道:
“玉鼎长老?”
这正是当初受了黑衣大叔人情,接纳自己入庙的玉鼎长老!
也是众仙门长老中对他最知根知底的一位——玉鼎长老卡着这个时间点来小寒峰找他,不会是反悔了,要来抓人的吧?
这可使不得!
杨间自討在这小寒峰绝顶险境上,与仙门大修士当面而对,真真是叫天无用,入地无门,只好顺着心里最后一份希望,苦涩地笑着问:
“玉鼎长老寻杨间何事?”
“长老若要召见弟子,差师兄弟告知即可,何必亲自来这小寒峰上,屈尊等候?”
他干脆趴伏在了雪里,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
“杨间……”仙风道骨的玉鼎长老站起转身,扭头一笑,态度捉摸不定:“二殿下,这新名字你倒记得挺好。”
杨间脸有一半埋在雪里,闷声道:
“好教玉鼎长老知晓,小人如今不过是商贩草芥之流的出身,不敢当[殿下]二字,请长老言辞慎重,勿作世俗僭越之语。”
他大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气势。
玉鼎长老摇头笑道:
“世俗僭越之语?人世王朝虽然承接天命,统御人道,但还管不了仙门,管不了处于仙山之上的你我。”
杨间听他话中似乎模模糊糊地意有所指,心头大喜,立马重新振奋精神,翻身抖雪,认真听起来。
“二殿下。”
玉鼎长老挥手一抬,霎时间漫天风雪都为之静止。
他捋须缓缓道:
“两个月前你伤重入门,老夫为你治疗后,赴于掌门之侧,在掌门当面之下,先是问了你一个问题,如此才放心将你列入门墙,赐予[杨间]之名。”
“今日我特意避人来此,正是要替掌门再重新问你一次。”
玉鼎长老收敛笑容,猛然大喝曰:
“汝今后其志,是李二郎耶?”
“是杨二郎耶?”
轰隆隆——!!!
山中惊雷忽响,潮雪天崩。
杨间神态茫然,为玉鼎长老威势所慑,一时之间,竟——
不知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