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三七章
这场闹剧, 因匆匆抬进来的几位病人,而进入尾声。
丹卿气得全身发抖,情绪已然失控。
部分围观百姓散开, 丹卿红着眼,还想冲上前,同那些恶意辱骂段冽的路人, 好好辩白个清楚。
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出来,揪住丹卿衣领, 带他穿过人群, 离开王氏医馆。
跟风指责的几个汉子, 欲拦下段冽丹卿。
可刚伸出手,便撞上一双凌厉的黑眸。
段冽神色阴沉, 眼瞳散发出幽幽森光,仿佛漂浮在夜间的鬼火。
一对上他冰冷可怖的目光,几个壮汉吓得面无血色,竟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 生怕遭受报复。
丹卿起先张牙舞爪, 还在卖力叫嚷:“谁?放开我!”
后察觉揪住他的人是段冽,丹卿身体陡然僵硬, 也忘记挣扎, 就这么保持着这个滑稽姿势, 被段冽拎了出去。
他们与两个抬进来的病人擦身而过。
丹卿视线微顿,落在面色苦楚、哀吟不断的病人身上。
还没看清楚,双方已然错过。
很快,段冽把丹卿带出这条街。
远离王氏医馆,丹卿情绪冷却后, 才深觉自己刚刚丢脸得很。
他甩开段冽的手,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襟。
丹卿是有些气的。
在他认知里,肃王殿下若开口,那还不阴阳怪气、舌战群雄,把那群翻来覆去只会骂那么几句话的路人秒成渣滓。
可他偏偏一声不吭。
从前怎不知他如此能忍?
他们站在树荫里,头顶是散开的蓬勃树冠。
阳光漏下参差斑驳,洋洋洒洒地落在丹卿身上。
他抿着苍白的唇,气出来的面颊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因为整理衣襟的动作含有怒意,丹卿幅度便有些大。
光斑在他身上闪烁游移,略微刺眼。
段冽看着丹卿,面无表情。
他不懂他到底气什么。
百姓人云亦云,同他们吵赢,或者把他们揍到服气,难道很光荣么?
而且,他们骂的并非他,他实在没必要动气,难道他是在为他鸣不平?
段冽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深邃。
两人再无交流,默默回客栈。
段冽交待丹卿几句话后,便出了门。
丹卿不知段冽去做什么,许是被气坏,他精神竟比往日好。
只是胸口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丹卿知道,段冽让他老实待在屋内,是恐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可他明明什么想法都没有。
丹卿揉了揉脖子,直接拉开门,没走几步,恰巧隔壁客房的门被打开。
一位穿墨绿长裙的妇女,拿着空木盆走出来。
两人目目相望,皆是愣住。
“是你啊!”妇人笑得和善,“橘子好吃吗?”
丹卿尴尬道:“还没来得及吃。”
屋里有小女孩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出来:“娘?你在跟谁说话呀!”
妇人扭头回:“是刚认识的一位哥哥。”解释完,望着丹卿,不太好意思道,“我家囡囡不大舒服,又发烧又吐的,今早刚去医馆看过,说是伤寒。我现在正要到楼下打点热水。”
丹卿眉心微跳:“在王氏医馆看的吗?”
妇人讶异,随即了然道:“莫非你也去那家医馆看过病?”
丹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直接道:“其实我也是大夫,我能进去给囡囡看看吗?”
妇人面露迟疑,她本欲婉拒。
一个羸弱病态、风吹就倒的小公子,居然说自己是大夫,若医术真高明,怎会连自己都治不好?
可面前这位小公子,眼神如此澄澈,看起来单纯无邪。
无论相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十分出众脱俗,委实不像坏人。
“好,那麻烦公子你了,”尽管没抱期望,妇人还是很礼貌,她请丹卿进屋,健谈道,“六月的时候,我带囡囡回了趟娘家,半月前,开始动身回夫家。许是中途坐了船,囡囡不适应,又吹了风,所以才生病吧。”
丹卿不擅与人交谈,从前在九重天,多是云崇仙人负责说,他负责听。
与这位热情的妇人相处,丹卿很自在,因为气氛并不会冷场。
囡囡是个六七岁的小女童。
她裹着毛毯,露出一颗脑袋,正蔫蔫趴在桌旁剥橘子。
听到动静,那双水灵圆润的大眼睛,好奇望向丹卿。
丹卿原身是狐狸,毛发软软白白的,攻击性向来不强。
而楚之钦这具身体,外形更为弱气,根本没有攻击性可言。
小女孩并不害怕丹卿,得到娘亲示意后,她笑容腼腆,轻轻唤了声“哥哥”。
她声音有着小女孩的软甜乖巧,就是有气无力的。
丹卿坐到囡囡身旁。
囡囡掰开剥完的橘子,分给丹卿一瓣,丹卿不好拒绝,笑着接过来吃下。
橘子很甜,微微透出来的酸味很提神醒脑。
有妇人在,都不必丹卿多说什么。
“囡囡乖,把手伸出来,让哥哥为你把脉。”
小孩诊脉的方式与成人颇有不同,丹卿诊了许久。
望闻问切,一项不落,十分详细。
丹卿眉头逐渐蹙起,妇人在旁神色紧张,且带有质疑。
丹卿怕她担心,弯唇笑了笑,可眉眼间的担忧,却始终化不开。
小姑娘是昨晚半夜刚发的病,全身发冷,搂着妇人直打寒颤。
白天醒来,又觉得热,全身都疼,还吐了两次。
一早起来,妇人便带囡囡去了趟王氏医馆,坐堂大夫说是普通伤寒,只开了几服药,方才妇人已煎服一碗,喂给囡囡喝了。
丹卿拆开药包看了看,并无什么不妥。
的确是治疗普通伤寒的药材。
想来那位坐堂老大夫,也不是回回都宰客欺人。
若真对医术一窍不通,早被人砸了医馆。
“公子,这药没问题吧?还有,我家囡囡……”
丹卿回神,他问妇人:“这位娘子,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吗?”
妇人愣住,她摇头道:“除了有些头痛,我似乎没哪里不适。”
丹卿蹙眉道:“可否方便让我号脉?”
妇人怔了怔,旋即颔首。
诊脉片刻,丹卿的面色已称得上极难看。
他想起离开王氏医馆时,抬进去的那些个病人。
“囡囡可能不是伤寒,而是秋疫。我现在要去附近几家医馆看看,娘子你也已经感染,只是还是初期症状。你和囡囡先留在客房,暂时不要离开。等我确定病情,会回来告诉你们结果。”
妇人怔住,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她嗫嚅嘴唇,想辩驳,后背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今晨去王氏医馆前,她们先去的是济世医馆,可济世医馆里的病人有些多,她这才牵着囡囡,转身去了王氏医馆。
难不成,真的是时疫吗?
拖着疲惫病体,丹卿硬撑着走在街上,细细察看附近医馆的情况。
里面均有不同程度的秋疫患者。
普通伤寒与秋疫还是存有不同,初始可能不易察觉,病发后,便很容易区分。
济世医馆的馆主姓金,他刚刚也觉出不妥,已命人去通知府衙。
丹卿对比几家医馆的气氛、以及行医者态度后,试探着向济世医馆表明来意。
得知丹卿也是医者,馆主和坐堂大夫都很欢迎他的加入。
丹卿医术纵然高明,却极依赖九重天的天材地宝。
凡间种种药草,他不如济世医馆的大夫们熟悉。
但双方合作的效率,却出奇的高。
黄昏袭来时,他们已针对秋疫特征,研究出两张药方。
天色逐渐暗淡,丹卿头重脚轻地走出济世医馆。
一阵晚风拂来,丹卿头痛欲裂,全身都打起了寒颤。
怔怔站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丹卿有些茫然。
他很可能也已感染秋疫,这具身体本就体质虚弱,最易受到病邪侵袭。
在济世医馆看诊时,他与大夫、患者皆有防范,但在客栈,他与囡囡却是近距离接触……
那段冽呢?
丹卿努力回忆这几日的画面。
他们落脚的客栈,目前确诊的只有囡囡母女,医馆病患虽多,但对偌大郢都来讲,还未扩散严重。
段冽近日一切正常,他应该还未感染。但他再待下去,就未必了。
丹卿抱紧双臂,埋头往前,步伐时而虚浮,时而沉重。
他想得出神,什么都没看,直至快要走到客栈,才惊觉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
丹卿猛回头。
月色灯影交织处,立着一抹熟悉而挺拔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何时跟着他的。
段冽冷冷望着丹卿,眼神锋锐,似在斥责他擅自离开客栈。
最终,他只是淡声道:“我已命人送出消息,再等几日,段璧自会遣人前来接应你。”
丹卿点点头:“那你准备离开郢都了吗?”
段冽眉头微蹙,他虽不耐烦空耗时日,可“楚之钦”如此娇脆,他不愿段璧最后接到的是个死人。
除上一辈的恩怨,段冽与段璧并无太多牵扯。
段冽从未觊觎过那个冰冷位置,他只期盼老凉王临死前的愿望得以实现,西雍再不受朝廷针对,西雍百姓安居乐业。
等一切结束,或居山林,做个钓鱼翁;或隐于市,做个普通老百姓。
对段冽来说,都无所谓。
“再等……”
段冽拔步往前,即将与丹卿擦肩时,丹卿猛地退后,避开两三丈远。
这幅古里古怪的模样,显然让段冽不解,他蹙了蹙眉,面无表情看着他。
丹卿用袖摆捂着口鼻:“你能不能让我把把脉?”
段冽面上已有不耐。
丹卿胡扯道:“我最近越来越不舒服,怀疑是你把病气过给了我。”
段冽都快气笑,他避他如蛇蝎,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俩,究竟谁病得更厉害?
段冽突然觉得很疲惫,他不想再与“楚之钦”浪费口舌,遂伸出手腕,让他把脉把个够。
丹卿小心翼翼上前,他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搭在段冽腕上。
诊完脉,丹卿当即往后退,与段冽保持距离:“要不,你今晚就离开这里吧?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而且,你不是联系上端王了吗?”
段冽面寒如霜,满脸山雨欲来。
丹卿别开眼:“我不想再和你待在一起了!”
夜色低迷。
段冽忽地扯扯唇:“我这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会传染给你的那种?”他轻嗤一声,“楚之钦,你可真够恶心的。”
丹卿垂着眼,在心里道,不,感染时疫,会传染给你的,大概率是我,而不是你。
沉默片刻,丹卿讷讷道:“我等会给你写张药方,以防遇到不测。”
“不必。”段冽嘲讽地睨了眼丹卿,毫无留恋道,“如你所愿,此生切勿再见。“
言罢,牵了马,头也不回地没入漆黑暗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估计比较晚,大家可以明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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