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四十章
睁眼的瞬间, 无数璀璨光芒,大量涌入段冽眼眶。
困顿于黑暗太久,此番又受到强烈刺激, 段冽眼里,甚至沁出一股生疼的湿意。
他很快就学聪明了,先掀开小小一丝眼缝, 等适应光线,然后再度睁开眼。
那人似乎刚刚进来,又出去了。
段冽遗憾等待片刻, 滞缓地徐徐转动脖颈, 随即, 眼底满是讶然。
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还是他那日走投无路, 跌跌撞撞跑进来落脚的破庙吗?
段冽疑惑地打量着四周。
前些日子,他病得稀里糊涂,压根没精力注意破庙的样子。
记忆之中,似乎糟糕至极。
处处布满蛛网, 就连他咳嗽两声, 屋顶都扑簌簌掉落灰尘。
更别提各种腐朽的木头,以及积满蚊虫尸体的破烂瓦罐。而且, 段冽记得, 那扇小窗, 分明已经破损严重。然而现在,它被钉上一根根新木,阳光温柔地照进来,在地面映出横横斜斜的阴影。
是谁把破庙收拾得如此明净?
又是谁给他更换衣物、铺床擦身?
是途经此处的好心路人吗?
总不至于是神怪志异里的那些妖精鬼魅吧。
段冽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并非绝处逢生的喜悦, 也不是对那人无以言表的感激。
而是很不真实,很担心这是场虚幻梦境的忐忑。
这二十年的人生,段冽实在是太倒霉了。
老凉王的点滴之恩,是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所以他竭尽全力,拼命完成老凉王交代给他的遗愿。
他不敢再奢求,也不敢再期盼,有谁能在他悲凉的人生里,再注入一丝不求回报、不含目的的温暖……
终于,那轻浅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段冽猛地一怔,试图转头去看。
可他这具病体过于僵硬,像经年失修的一台机械。
动作幅度稍微大点,便能听到骨节噼啪的声音。
等段冽终于成功抬眼,那人却已然转身。
他背对着他,忙碌起了什么,依稀有水流哗哗,还有翅膀扇水的声音。
那人穿一袭微微泛白的青衫,墨发散在后背,身形很是纤瘦。
个头算是高的,依稀是个年轻小公子。
段冽不知那人正在做什么。
伴随着他双手的动作,他浅青色衣袖,很轻地随风摇曳着,像展翅欲飞向屋外的两只蝶。
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不,是好像很熟悉。
段冽莫名有些绝望,他脑子是不是都因这场病,而锈掉了?!
为何他明明觉得,他应该认识这个人,脑海却无法想象出他的面貌,还有他的名字?
申时初。
太阳已然西斜。
今日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进附近的山里采摘药草,顺便挖了许多野菜。
正巧小溪里有鱼,就捞了几尾小的。
丹卿还真没捞鱼的本事,他一下水,鱼全跑了,有时候手刚碰到鱼身体,那鱼儿便滑不溜秋地一甩尾巴,反倒溅了丹卿一身泥。
摸约围观得过于生气,鹰雕半扑腾着飞过来,用喙往水里啄,倒还真被它啄出来些。
奈何啁啁只剩半边翅羽,没了从前的敏捷,也搞得全身乌七八糟的。
丹卿匆匆给鹰雕洗完澡,便叫它自己到外面晒羽毛去。
他也该换下沾满污泥的衣服了。
丹卿从角落箱子里翻找出一套干净长袍,便开始解腰带。
破庙狭小,段冽又一直病恹恹昏睡着,丹卿从未避讳过什么。
而且他们两个男人,讲道理,本也不必特别避讳什么?
丹卿动作颇为麻利,这些日子,他已然锻炼出该有的效率。
太阳都快落山,他等会儿还得熬药、煲鱼汤,把今日采集的药草分类整理。
一天,区区十二个时辰,委实不够用。
丹卿越想越着急,褪下的脏衣物,直接层层叠叠地坠在地面,也懒得捡。
反正都是要洗的,不必讲究。
楚之钦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大部分时间,他都像闺秀般蜗居在深宅,也不怎么爱动脑子,日夜都受花草精气蕴养。
以至于他的肌肤状态,虽比不上九重天仙人,却绝不会逊色于凡尘的世家小姐们。
脱掉最后一层遮挡物,便是光洁毫无瑕疵的**。
那面光滑的背,仿佛整块白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接近心脏处,有块丑陋狰狞的疤痕。
丹卿全然不知有道目光正在背后盯着他,那人眼神,从最初的震愕茫然,再到窘迫尴尬,最后是破碎复杂……
啁啁似乎在外面叫了两声,有点凶狠。
丹卿探头朝窗外望去,原来是有别的鸟儿飞过来,试图偷菜吃,然后被啁啁凶狠地赶走了。
失笑摇了摇头,丹卿开始穿小衣、中衣,然后套上轻薄的竹青色外衫。
他原身虽是只毛发雪白毫无杂色的狐狸,但丹卿鲜少着白衣,都是青色系为主。
做了楚之钦后,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系上束腰,丹卿把掩在小衣里的墨发扯出来。
旋即弯腰,拾起脏衣团成团,抱着便往外走。
将要跨出破庙门槛之际,丹卿像是察觉到什么,蓦然回首,往躺在草塌上的段冽望去。
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段冽仍静静躺着,双眸紧阖,还未醒来。
丹卿无声叹了口气,嘴角很快又漾起浅浅笑意。
没关系,他很快便会醒来的。
思及此,再无任何犹豫,丹卿径直离开。
“啁啁啁……”
鹰雕蹲在野桃树枝头,似乎正在向丹卿邀功。
丹卿笑眼弯弯,他从脏衣袖摆里翻出颗红果子,往上一抛,鹰雕便立即含住,囫囵吞进肚子里。
似是没吃够,鹰雕跃下枝头,拖着还未完全干透的翅膀,跟着丹卿转悠来转悠去,像只撒娇黏人的狗狗。
窗外时不时传来男子低浅的笑声。
自然不似女子那般娇憨清脆,却比很多男子轻盈纯净。
鹰雕仿佛很快乐自在,扯着嗓子啾鸣的频率极高。
破庙里,段冽徐徐掀起睫毛。
他眸子里再无迷茫,只剩古井墨潭般的幽深。
是他,
楚之钦。
难怪。
难怪他如此熟悉他的声音与味道,却怎么都记不起。
可能在潜意识里,段冽已将楚之钦这个人彻底抹除。
他根本不会把这些日子,那个悉心体贴照顾他的人,与楚之钦联系到一起。
怎会是他楚之钦呢?
段冽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神怪志异里美艳狐妖出现的几率,都该比他高。
离开郢都后,段冽便一直马不停蹄地独自赶路。
那晚与“楚之钦”的争执,段冽其实并未放在心底。
根据“楚之钦”的言外之意,他已病入膏肓了?简直荒谬至极。
段冽心知,这自然只是楚之钦为了摆脱他,而胡诌的理由罢了。
直至段冽途经霍水镇,身体越来越痛苦,甚至恶化到难以忍受时,他才冷不丁想起“楚之钦”的话。
最终,段冽踉跄着,倒在了这间破庙。
起初,段冽很努力地活着。
渐渐地,他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会就此死去么?
段冽一瞬间联想到西雍,段封珏并无治世之才能,却偏偏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倘若他死了,西雍是否会出事?
如果他能在西雍安稳后再去死,必然无憾了吧!
后来,段冽连胡思乱想的气力都没有。
他躺在这间脏破的荒庙里,仿佛重新在走六岁时的路。
在彻底陷入昏暗前,段冽只剩一个念头,倘若六岁的他,便病死在前往西雍的马车里,是不是也挺好的?
与此同时,破庙前的小灶台上,药汤正沸得热气腾腾。
丹卿蹲下来,抽走两根木柴,改为小火慢熬。
一个灶台委实不够用,所以前两天,丹卿又动手搭了个。
端着几条剖洗干净的小鱼,丹卿来到灶台前,擦了擦额头热汗。
他虽爱极人间美食,却并不愿意动手来做。
当然,丹卿也着实不懂烹饪。
他把小鱼直接丢进煮沸的水里,熟了就往里面加野菜。
煮熟后,丹卿还是饱含期待地尝了尝。
然而,仅仅就是熟了。
“有点儿腥,”丹卿笑着对啁啁说,“咱们可以加点丁香叶。”
啁啁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含着大大的质疑。
丹卿再尝了尝。
紧接着,又往内丢了些乱七八糟的小叶子。
最终,丹卿给这道鱼汤的评价是,能吃能喝,没问题。
丹卿盛了碗鱼汤,又把小鱼的刺全部挑走。
“我去把你主人背出来吃饭。”丹卿有点小兴奋,他往前走了几步,陡然退回来,指着啁啁轻斥,“你不准偷喝,我等下可以再给你装一碗。”
语罢,进了破庙。
鹰雕见丹卿没了影,迅速跳到桌子上,埋首闻了闻。
它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扑腾着半扇翅膀,默默退了回去。
黄昏袭来,漫天都是火红色晚霞。
就连微风都含着淡淡暖意,此时很适合坐在树下,享受上天赐予的这份恬淡。
身为患者,总是睡着躺着也不好,出来晒晒太阳,吹吹暖风,感受大自然的生动,于病情也是有两分益处。
丹卿驾轻就熟地搀起段冽,把他背在肩上。
丹卿走得不疾不徐。
途经梁柱和破庙大门时,他动作分外小心。
“这几回,我可再没撞到你了。”丹卿自言自语般呢喃,似有些暗藏不住的小得意。
一切都是做习惯了的,丹卿将段冽背到石头上坐着,然后回到桌旁,端起鱼汤。
他警惕地看了眼鱼汤,并不见水位降低。
尽管如此,丹卿还是睨了眼啁啁:“你没偷喝吧?”
啁啁顾自啄着野果子,用屁股对着他,没吭声。
丹卿放了心,表扬它道:“这才乖嘛,等会我就给你装一大碗。”
啁啁:……
作者有话要说: 啁啁:救命!!!
段冽:我说什么了吗?你喊什么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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