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四六章
段冽到底还残留着一线理智, 他不敢再回头,打马飞奔而去。
丹卿目送他行至长街尽头,随即买了匹马, 又用段冽给的钱袋,在小食巷置备了大包零嘴儿。
然后一边啃糕点果脯,一边优哉游哉跟随。
小日子过得委实惬意。
段冽哪有丹卿那般滋润。
他心事重重, 饭顾不上吃,水没有心情喝。
每每看到鹰雕脖颈挂着的小玩意儿,眼神就不自觉放空……
段冽后悔了。
伴随距离的不断拉远, 这股噬心蚀骨的痛, 逐渐加剧, 愈演愈烈。
途经披霞镇,段冽猛然勒马。他调转方向, 疾行折返。
彼时,丹卿正在披霞镇郊外的小茶肆歇脚。
他不敢追段冽追太紧,一定的安全距离,还是需要保持的。
茶肆娘子赠送了小碟山核桃, 丹卿正鼓着腮帮子, 用锤子猛敲硬核桃,听三两茶客探讨朝堂之事。忽然, 他手腕佩戴的小玉石开始发烫, 且越来越烫, 简直滚烫!
丹卿吓得忙解开腕绳,丢到茶桌。
怎么回事?莫非阵法出了问题?
不对不对,这种程度的烫,难不成,段冽就在附近?!
嘴里的核桃都顾不上咽, 丹卿惊得左右四顾,匆忙寻找可躲避之处。
这不瞧便罢,丹卿竟看见密林里冲出一记暗色。黑色的马,玄色衣袍的男子。
他们速度极快,眼看便要冲到茶肆。
果不其然,是段冽!
丹卿心急如焚,额头直冒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丹卿抓起玉石,倏地矮身,神速般钻进桌底。
正聊得慷慨激昂的茶客们:……
丹卿蹲在桌底,拼命做口型,示意他们别看他,求求了。
然而茶客们哪里懂,他们个个惊掉了下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丹卿。
丹卿急得快上火。
他双手合十,拜托他们正常点,把尊贵头颅转回去,别看桌底,快露馅了啊!诸位大爷们!
不知是否上天听到了丹卿祈祷。
这帮茶客大爷虽没明白丹卿意思,但玉石的温度渐渐降低。
证明段冽已然走远,他的目的地,并非这间茶肆。
丹卿精神总算得以放松,他毫无形象坐在桌底,拍了拍胸口,如逃大劫。
若被段冽知道,他一路偷偷尾随,那后果……
丹卿压根不敢设想。
玉石温度很快恢复正常,丹卿捏着它,眉头微蹙。
段冽是突然改变行程路线了么?还是半途遗忘或弄丢什么东西,想回去找找?
那他得跟上段冽才行。
丹卿正要爬出桌底,忽然,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好安静。
似乎从玉石恢复正常起,茶肆便过于沉寂。
那些好奇打量他的目光,骤然间消失。
丹卿像是预感到什么,忽地侧眸。
从桌底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绣着祥云仙鹤的深紫衣袂,以及那双月白的登云翘头履。
仅仅这些,便足以证明,来人尊贵显赫的身份。
“阿钦,我找你,已许久。”
男人温润的嗓音,如春日傍晚的风,徐徐落在丹卿耳畔。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大感意外。
太阳攀着树梢,徐徐升高。
远离朝堂的简陋茶肆里,段璧撩开衣袍,自如地端起一杯粗茶,浅啜半口。
丹卿站在他身侧,瞄了眼乌泱泱的侍卫。
他们把这间茶肆,团团包围住了。
段璧似未察觉丹卿的眼神,轻笑道:“这里的茶虽涩了些,却别有韵味。阿钦若喜欢,让茶肆娘子多备些茶叶,咱们带回京城去。”
丹卿笑得牵强,这几天,他听了不少朝堂之事。
月前,今上重病,遂拟旨册封段璧为太子,暂代朝政。
段璧刚走马上任,各地纷纷闹出时疫,而西北要塞,也频频有蛮夷作乱。
不少流言,直指二皇子段璧,称他德不配位,这才引起天灾**。
无论朝堂争斗,亦或民间传言,丹卿都无甚兴趣。
倒是此前,丹卿与济世医馆大夫研究的药方,听说在时疫里,起了关键作用,这点很让丹卿欣慰。
思绪回笼,丹卿睫毛微垂,不解地望向段璧侧脸。
段璧如今公务繁忙,有必要对楚之钦牵肠挂肚么?甚至还不远千里,追到此地。
丹卿真心搞不懂,白帝的这个命格载体,到底在想什么。
若说段璧爱楚之钦,想必只有楚之钦会信。
丹卿不是楚之钦,而他,本该是楚之钦的。
“殿下,”丹卿斟酌着言语,轻声道,“我不想回长安了。”
段璧优雅地放置茶杯,他含笑望向丹卿,满面都是无可挑剔的宠溺:“阿钦,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已命钦天监择定吉日,下个月,我们就成婚了啊。”
丹卿:……
丹卿被强行押着,坐在前去京城的马车里。
他摸着手腕冷却的玉石,心都凉了。
段璧就坐在他旁侧,他手持公文,似乎看得认真。
察觉到丹卿目光,他蓦地抬眸,温声体贴道:“可是累了?行到前面城镇,我们便去驿站休息。”
丹卿眼神格外复杂。
他面前的这个段璧,其实与段冽迥然不同。段冽看似无情阴狠,实则是心软善良之人。
而段璧呢?
他表面待谁都如沐春风,可他胸腔那颗跳动的心,好像是冷的。
比起感性的段冽,丹卿相信,理性的段璧,更能意识到楚之钦的异常。
从察觉丹卿与楚之钦的不同后,段璧便慢慢放弃了他,不是么?
他甚至可以利用楚之钦,来对付段冽。
后来,那个心心念念只看得到他的楚之钦,又回来了。
于是,段璧珍之重之。
丹卿不知,司命星君谱写的命格里,楚之钦与段璧究竟是哪种关系。
就目前来看,楚之钦只是段璧填补童年阴影的工具,段璧他需要的是,不掺杂任何杂念的专注与爱。
“殿下,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以前的楚之钦,我眼里没有你。”丹卿决定直面话题,“心里更没有你。”
“可你就是阿钦,不是么?”
“不,从前的楚之钦已经死了。”
段璧终于放下公文,他嘴角噙着笑:“阿钦,你还在怪我利用你?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当时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段冽。今后,我必会千倍百倍弥补你。阿钦,为了你的安全,我甚至愿意放过段冽,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心意!况且自古以来,从未有迎娶男太子妃之闻,我为你,破了老祖宗的例!你总该信我了吧?”
丹卿苦涩道:“殿下,但我已经不是你的楚之钦,你何苦困着我,没有意义。”
段璧淡然轻笑,自负道:“你自然是阿钦,就算你现在不是。我的阿钦,也肯定会回来。”
这番话,谈得丹卿委实憋屈得很。
作为凡人,让他们理解这种神怪志异之事,的确勉强。
丹卿无法解释,他与楚之钦,虽出自本源,却根本不是一个人。
就像段璧只是白帝的□□,且还是没有自我意识的□□。
若白帝记忆尚在,定然能理解他。
大家俱是情非得已渡劫人,何苦为难彼此呢!
凡事留一线,九重天也好相见啊。
车马一路朝长安奔行。
丹卿想尽办法,试图逃离。
奈何段璧的亲卫,如铜墙铁壁,丹卿连一丝缝隙都撬不开。
长安在即,丹卿总算放弃无谓的挣扎。
他日日沉默,无论段璧如何搭话,皆置之不理。
终于,在回京城的前一天,段璧收到急信。
他状似不经意的,同丹卿提及:“阿钦,段冽已回西雍,他同我谈判,若他能平定蛮夷之乱,并收回皇祖父在位时,被夺走的定、衢两城。待我登基,便下旨减轻西雍沉重不堪的赋税,恢复封地该有的所有待遇。你觉得,这项买卖如何?是否划算?”
丹卿睫毛颤了颤。
但他还是静静坐在角落,不予回应。
段璧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却覆上一层冰冷严霜。
原来他的阿钦,又把该放在他身上的全部心思,转移到了别人那里。
“暂不论划算与否,且先让段冽去做。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不是给两句空口承诺,事情便定能如他所愿,对吗?”
说到最后,段冽好脾气地看向丹卿,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丹卿攥紧袖中手心,把头偏向另边,明显的抗拒姿势。
段璧陡然生出些恼意。
他不懂,事情分明不该如此。
江山皇位,权势尊贵。只要段璧愿意,他即刻便能取来。
他只想在拥有这些至寒至冷之物时,妥善保存他想要的仅有一点温暖与美好,错了吗?
此时此刻,他已拥有保护所爱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再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可为何,他想要的,却变了呢?
半月前。
段冽日夜兼程,只花两天时间,便赶回他与丹卿分别之地。
他匆匆走进客栈,希冀那位小公子懒散些、娇贵些,仍歇在此处,并未急于离开。
若楚之钦还在,那么,将他囚禁桎梏在他身旁又如何?
这些日子,他不是一直用行动眼神,向他诉说,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他吗?
那么,他大可以如了他的愿。
从今往后,他若再敢看别人一眼,他剜了他眼,他再敢对别人乱动心思,他便挖了他的心。
段冽是这么想的。
他彻底决定了。
可是——
“楚之钦”不在。
黑夜沉沉,冷风萧索。
段冽走出客栈,失魂落魄。
不知不觉,段冽竟走到那晚,他与楚之钦对峙的常青树下。
灯笼散发出幽幽光晕,头顶星辉仍然旖旎。
但他面前,再没有那个气急败坏的小公子了。
段冽俯首,摸了摸肩头啁啁的脑袋,怅然道:“这就是天意么?”
啁啁躲开段冽的手,忽然发出啾鸣声。
这几日,鹰雕总是喜欢喊叫。似乎某天上午,他们途经偏僻茶肆时,它叫嚷得最为厉害。
可段冽急于赶路,又见它身体并无异样,便没有心思多想。
寂静深夜,段冽落寞独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等等吧!
再等等……
等事情尘埃落定,他再去绑他,也并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丹卿:肃王殿下,您是在路上掉了什么重要东西吗?
段冽:掉了你呀。
啁啁:两只笨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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