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写好口供,贺知府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就在上面签字画押,便被带了下去。临走时,他站住脚,对王贤道:“上差,我是完蛋了,但你的路还长着呢,相聚就是缘分,我想送你几句话。”
“讲。”王贤道。
“宦途凶险,安全第一。”贺知府道:“这天下,是朱家一家之天下,咱们做臣子的,为了他们拼死拼活,弄不好就是家破人亡,弄好了也不过风光几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说着一脸萧索的笑笑道:“所以端好饭碗就成,别太拼命了,凡事要多想想后路,想想家里,才不会落到我和张春这样的下场。”
“多谢指教。”王贤顿一下,轻声道:“不过我跟你们不一样……”
“没翻船之前,谁都觉着自己不一样,等真到了那一天,才发现其实他妈都一样。”贺知府道:“可那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了……”说着转身出去,到了院中,竟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往常读书求进身,学剑觅封侯。文能匡社稷,武可定乾坤。豪气凌云,要学莘野商伊尹,佐成汤救万民,扫荡了海内烽尘,早扶策沟中愁困……”高亢的开头之后,贺知府的歌声一下又变得低沉萧索起来:“谁料想如今那罪过,怎过活?自揽下千丈风波。谁教你向界河,受财货,将咱那大军折挫?似这等不义财贪得如何,道不得‘殷勤过日灾须少,侥幸成家祸必多’,枉了张罗……’
歌声在院中回荡,陪着呜咽的北风,意境萧索之际,令那些被羁押在左近的官员,无不触伤感怀,双手抓着窗棂,泪水哗哗的往下淌……
“他唱的什么?”王贤听这唱词挺有些意境,待歌声越去越远,问吴为道。
“邯郸道醒悟黄粱梦。”吴为看他一眼道:“马致远的散曲,那年咱们还到杭州听过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听戏就犯困,”王贤挠头笑笑道:“其实我觉着铁窗泪更适合他们。”
“铁窗泪,没听过这个曲牌呢,怎么唱?”吴为好奇道。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外边地生活是多么美好啊……”王贤扯开嗓子唱几句,发现吴为实在欣赏不了,只好停下歌喉,讪讪打住道:“这些家伙,总到了穷途末路,才做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早干什么去了?”
“早啊,忙着做黄粱美梦呢,不醒了悟不出来啊。”吴为笑道:“像大人这样看得透的,凤毛麟角。”
“你谬赞了,我是志向太低,太容易满足。”王贤自嘲的笑笑道:“何况,我看透了又怎样?还不一样被牵绊其中,不得脱身?”顿一下,有些黯然道:“人家做的是黄粱美梦,我做的却是惊险噩梦,还不如人家呢。”
吴为也察觉出,这次山西之行,对王贤的触动很大,为了让大人不再胡思乱想,他主动扯回正题道:“这老家伙真难对付,我都替大人捏一把汗。”
“嘿嘿,是啊。”王贤感慨道:“要不是晋王倒戈,大势已去,咱们根本啃不下这块牛皮糖。能做到四品知府的,果然都是人物啊。”
“是啊,不过怎样,这块牛皮糖被大人啃下来了,咱们继续吧。”
“嗯,继续,”王贤点点头道。
后面的审讯就简单多了,那些被拘的官员都不傻,用不着王贤提点,就众口一词的把责任,全都推到张春身上,也没人敢扯出晋王来,所录的口供竟大差不差,几乎没有冲突。
王贤又一鼓作气,通宵达旦的继续传唤了二十几名官员,张春一死,这些人也不抱幻想了,全都乖乖招供,供词还是大差不差,没什么出入……可见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实乃官场中人的共识了。
无论如何,所有牵扯其中的官员,都录完口供,签字画押,住满了行辕里临时设立的单间牢房。至此,天下瞩目的山西军粮案,便完成了全部侦查,至于大同军方的责任,就不是王贤该过问的了……有专门查办大同剿匪的钦差呢。
王贤又一鼓作气,连夜将所有案卷整理出来,写好了结案陈词,亲手将所有的供词、证词、陈词一份份都叠好了,摞成厚厚一摞,装进写着‘臣奉旨谨奏’的皮纸公文大信封里,沉声道:“烤漆!”
吴为赶忙将一根漆棒在火上烤熔了,趁热糊在封条的接缝处,然后王贤趁着漆未硬,将钦差关防盖上去,接着又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处。这是八百里加急的标志,通常只有方面大员、大军统帅和钦差大臣才有权动用这种最高级别的通信方式。
“送出去吧!”王贤将信封装入木盒,对侍立在一旁的周勇道。
“是!”周勇接过木盒,转身快步出去。
王贤又继续与吴为,将所有的账册和物证,装进一口木箱里。给木箱上了锁,两人再端着浆糊,用一道道封条,将整口箱子封起来。又将烤漆糊在封条的接缝处,然后趁漆软将钦差关防盖上去,这样任谁也无法在不破坏漆封的情况下私开木箱了!
做完这一切,王贤和吴为都长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之前令人望而生畏,看似不可能破获的山西军粮案,终于有了个结果。尽管远远称不上完美,但就王贤目前的能力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谁也没指望他来山西一趟,就能把晋王扳倒。他能给太子洗白,已经是力挽狂澜了……
两人脸上都满是倦容,王贤打着哈欠道:“回去睡觉吧,案子完了差事还没完,咱们还不能松下这根弦。”
“大人也早点休息。”吴为点点头,关门出去。
说来就是这么巧,第二天早晨,晋王府便派人知会说,钦差快进太原城了。
“哪一路?还是两个都到了?”王贤才睡了一个时辰,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是大同的张大人先到了。”那人禀报说。
“嗯,我知道了。”王贤点点头,也是正常,大同在省内,畅通无阻,而宣府的钦差却受阻广灵县,无法从口外入关,得从河套绕个圈子,这要不是黄河已经冰封,还真没法过来呢。
待那报信的走了,王贤也不睡了,吩咐道:“备轿更衣,本官去迎接一下。”按说钦差对钦差,本身职务上也没隶属关系,王贤不迎接也没问题,但为了对付宣府那位,大同这位小爷是他争取的对象,也只好出迎一下,给足对方面子。
等到了城外的接官亭,王贤看到山西地方的文武官员,已经到了不少,可远远没法跟当初迎接自己的阵势比……山西三长官,只来了都指挥使一位,太原知府也没来,州县官更是一个没有……老几位都在王贤的行辕里关着呢。
所以王贤一出现,原本议论纷纷、甚至有些激动的官员们,一下子大气都不敢喘,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唯恐这个无常鬼,把自个也勾去坐牢。
见自己成了众官员恐惧的对象,王贤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他也懒得去跟这帮家伙套近乎,便坐在亭中闭目养神,静候那位英国公之弟、在大同花天酒地的钦差大人驾到。
好在也没久等,顿饭功夫,便听到静悄悄的官员突然兴奋起来,有人低声道:“来了,来了!”
众人纷纷举目眺望,果然看到远处雪原上一队人马快速驶近,很快就到了近前。
“快,奏乐!”张春不在,布政使参议只好替他下令,便有快冻僵了的乐班,奏响了欢迎贵人的乐曲。众官员也出了接官亭,按照官阶高低列队,待那队人马到了近前,所有人齐刷刷跪倒恭迎道:“臣等恭请圣安。”
那队人马共有五百余人,竟骑着清一色的白马,马上骑士白衣白甲,却披着猩红的披风,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中煞是惹眼,简直拉风极了。那为首一名骑士,却又骑着高大的黑色战马,穿一身黑衣黑甲,显得宽肩细腰、英姿勃勃……王贤不禁暗骂,靠,又是一个大帅哥!
这帅哥便是靖难头号功臣张玉之子,当朝第一武将、平定安南的英国公张辅之弟,奉命查办大同军剿匪不力案的张輗。这张輗因父功授为神策卫指挥使……别人这种恩荫的官职都是虚的,他却是实授,而且是天子亲军的指挥使,足见张家地位之高,圣眷之隆了。
不过这张輗据说有些不成器,与他严以律己、堪称楷模的兄长截然相反,他在京城就有荒唐之名,到了大同月余……王贤殚精竭虑、拼死拼活,他却一直在花天酒地,荒淫无度,绝对是一种差事两种活法。
仔细看张輗那张脸上,果然有酒色过度留下的黑眼圈,他笑眯眯的看着跪拜的百官,并不着急让他们起来……按说众官员问候圣安,他应该马上说‘圣躬安’,然后跳下马来,扶起众人。这不是钦差必须遵守的规定,却是约定俗成的礼节,毕竟大家拜的是皇帝又不是你,你要是托大,人家肯定大大的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