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城军衙后堂小厅之中,张延龄的面前正站着一名身材五短,眼神闪烁,神情恭敬的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叫马强,是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千户。大明锦衣卫衙门近年来发展迅速,在重要的州府都设立了千户所衙门。九边之地,显然是重中之重的位置,怎么可能不设衙门在这里。
大明九边重镇,接敌御敌之所,官员将领们是需要严格监督的。锦衣卫衙门设在这里,即便什么事都不干,那也是一股威慑的力量。
况且,锦衣卫衙门每年都会查出大量的边镇通敌的案件,揪出一些军中通敌将领和官员。且不管他们查的事情是否属实,所揪人员是否冤枉。但这起码刷够了存在感,出尽了风头。
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设立的时间其实不长,前后不过十余年的时间。但是历任锦衣卫衙门的千户都是宁夏镇中地位很高的人物。小小千户,其实在军中属于中低级军官,多如牛毛。但是因为锦衣卫的特殊身份,却是许多人的座上贵宾。
三年前上任的马强自上任伊始便是安化王朱寘鐇的座上客,这件事其实尽人皆知。
“卑职见过张侯爷。早知张侯爷率军攻克宁夏城,卑职欣喜仰慕不已,早就想来拜见了。无奈侯爷这几日公务繁忙,仇将军说等候通禀。卑职只好按捺下仰慕急切之心,等候侯爷召见。卑职对张侯爷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侯爷,卑职真是激动万分。侯爷果然如传闻的那般年轻有为,丰神俊朗。卑职钦佩的五体投地。”
这一连串恭维话从马强的嘴巴里说出来,就像是呼吸喝水一般自然。别人说出来或许还有些尴尬,但是他说出来,却面不红心不跳,显得真诚之极。
张延龄笑了起来:“呵呵呵,马千户,本侯怠慢了。这几日确实很忙。仇将军说了几次,本侯确实忙于公务,无法脱身,还望莫怪。”
马强躬身道:“卑职岂敢。今日侯爷肯见卑职,卑职已经是莫大的欢喜和荣幸了。”
张延龄微笑道:“马千户,你说久仰我大名。你我似乎没见过面。本人在京城也没见过你。你怎说久仰?”
马强正色道:“侯爷,卑职虽然没见过您,但是侯爷莫忘了,侯爷可是我锦衣卫衙门出去的人呢。侯爷之前任职南镇抚司镇抚的时候,卑职便知道您了。侯爷自己恐怕不知道,那时起,大明各地的锦衣卫卫所听到侯爷的名字便已经如雷贯耳了。”
张延龄哈哈大笑道:“还真是,我差点忘了这茬了。我曾经也是锦衣卫衙门中的一员呢。虽然,那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但却是事实。”
马强愣了愣,脸上笑容有些尴尬。
“侯爷在锦衣卫衙门任职自然是大材小用,但是对于锦衣卫衙门而言,侯爷曾任职于南镇抚司,却是我们整个锦衣卫衙门的荣光呢。”马强笑道。
张延龄看着马强,心中冷笑不已。这家伙嘴皮子上似乎抹了蜜,圆滑的像条泥鳅。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是听起来却叫人舒坦。
这种人,便是官场上看起来最真诚,但却是最为可恶的那种人。
张延龄不想跟他磨嘴皮子,听他在这里灌**汤。
“马千户,你可知今日我请仇将军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知道知道,卑职怎会不知?侯爷是想要问卑职为何依附于朱寘鐇的事情吧?卑职等着侯爷见卑职,也是为了向侯爷解释这件事的。”马强面不改色的道。
张延龄微笑道:“哦?看来你颇有自知之明。那么你便解释解释。”
马强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沉声道:“侯爷,卑职首先要向侯爷认罪。卑职有罪。卑职身为宁夏镇锦衣卫千户,肩负稽核暗查之责,却未能及时察觉朱寘鐇谋逆的居心,没能察觉何锦义等人勾结朱寘鐇意图谋反的行为,是为失职。光是这一点,卑职便该被拿办下狱,接受惩罚。卑职自己也为此痛心疾首,自责难眠。”
张延龄微笑看着他没说话,马强偷偷瞄了张延龄一眼,见张延龄并无反应,于是忙继续说道。
“朱寘鐇起兵很突然,事情发生之后,卑职第一时间是想着要率本衙兄弟死战的。但是城中局势变化的很快,他们准备的很充分,在很短的时间里,城中兵马便全部倒戈归顺了老贼。卑职当时心想,就算如此,大不了力战而死,也可谓朝廷尽忠。但后来,卑职手下一名兄弟说,就算我们全部战死,也于事无补。何不同叛贼虚与委蛇,假意依附,这样我们可以留的有用之身,为平叛做些事情。”
马强再瞟了瞟张延龄的脸色,见张延龄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于是继续道:“我一想,他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朝廷肯定会派人前来平叛。我们假意依附,将来大有可为。或传递叛贼内部情报,或将来里应外合配合平叛,都比死了要好。就算是死,卑职也不能这么窝囊的死,而要为朝廷平叛大计做些贡献,才不负朝廷之恩,才能略赎卑职之前未能察觉之过。”
张延龄点头道:“然则,你便选择了这么做是么?”
马强点头道:“正是,卑职最后选择了这么做。虽然卑职知道这么做一定会有人误解,以为卑职投降了。但是卑职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卑职一片冰心,只为朝廷。已经顾不得他人的误会了。”
张延龄大笑起来。站起身来走到马强身旁道:“马千户,听着你这番话,我都有些感动了。你如此忠心耿耿,为平叛大计忍辱负重,朝廷该给你嘉奖才是啊。这样吧,本侯不久便要上奏朝廷,为平叛有功之人请功。本侯要不要给你请大功一件?让朝廷对你大加褒奖?”
马强忙道:“功劳便不必了。只要朝廷能明白我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便心满意足了。”
张延龄笑道:“不不不,要请功的。你为平叛大计做了如此大的牺牲,怎可不予以褒奖?仇将军,你说是不是?似马千户这样的忠心耿耿,不计个人名誉,忍辱负重之人,该不该褒奖?”
一旁站着的仇钺面露诡异微笑道:“自当褒奖。”
张延龄笑道:“看看,仇将军都说要褒奖,看来这场功劳是跑不了了。不过,马千户,要上报功劳,得有具体的事情。马千户适才说你忍辱负重,要隐忍在叛贼身旁传递消息,要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后里应外合。然则,本侯为何没有看到你上报的任何情报?本侯率军攻城的时候,也没见到你马千户的身影呢?”
马强忙道:“这个……侯爷,你也知道,卑职乃锦衣卫千户,情报讯息传递出去,也是送给锦衣卫衙门。侯爷现在不是锦衣卫衙门的人,自然无从知晓。这一点,你可向杨玉求证。卑职可是送出了多份情报给他的。至于侯爷前几日攻城之时,卑职是因为身子不适,卧病在床,知道了消息之后侯爷已经拿下了宁夏城了。实在是惭愧的很。居然错过了这样的大事。卑职汗颜无地,没能助侯爷一臂之力。”
张延龄啪啪啪的鼓起了掌,笑道:“天衣无缝。马千户撒谎的本事确实厉害。这套说辞,怕是已经想好了多日了吧。耍你家侯爷玩呢?是吧。”
马强色变道:“侯爷何意?卑职岂敢耍弄侯爷?”
张延龄叹了口气道:“马千户,本人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想给你个机会的。可是你自进门开始,便满嘴谎话,欺骗本侯,没有一句实话,着实令人失望。马千户,本侯知道,朱寘鐇造反之后,许多人迫于无奈从贼,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本侯也并不打算追究。就算做了错事,勇于坦白交代检举揭发,也是可以将功补过既往不咎的。这一点,我已经请仇将军发布了公告。可是三天时间过去了,你不但没有主动交代,反而跑来当着本侯的面撒谎,本侯甚是失望。失望之极。”
马强惊愕转头,看着仇钺道:“仇将军,这话是怎么说的?侯爷是何意?”
仇钺冷笑道:“侯爷是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么?马强,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明白么?我想给你机会,带你来见侯爷,你却满口谎言。你这可是自己找死了。”
马强惊骇嗔目,忽然噗通跪地道:“侯爷,侯爷,卑职一片忠心,并未从贼啊。卑职确实是诈降啊。仇将军不也是如此么?仇将军不也是诈降的么?为何侯爷信得过他,信不过卑职?”
张延龄骂道:“不见棺材不掉泪,到这时候还在狡辩。凭你也配和仇将军比?你是主动从贼,还为朱寘鐇出谋划策。自甘堕落。仇将军才是忍辱负重。本人进城之后便是仇将军不顾自己的安危,配合我行事的。而你这厮,带着人手,混迹在攻击仇将军的兵马之中,莫以为没人知道。仇将军都看到你了,你还狡辩。”
仇钺在旁冷声道:“马强,那天晚上状元巷里,你带着你手下一百多人攻东墙。虽然你没有现身,但是我可是看到你站在外围指挥进攻了。你该不会以为我瞎了吧。你没看到我,我可看到了你。”
马强张着嘴巴惊愕无语,半晌结结巴巴的道:“我……我那是被逼的。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是仇将军在状元巷,他们说是有人哗变……”
张延龄忍耐不住,打断马强的狡辩,摆手喝道:“仇钺,我早说了,这样的人早该一刀杀了。你非说此人还有人性,可以挽救。你瞧瞧,这简直就是冥顽不灵的家伙。命人将他下狱,过几天和其他罪大恶极之徒在军衙前公开问斩。本侯不想再看到此人。”
仇钺躬身道:“侯爷息怒,是末将之过。末将以为他之前并无劣迹,乃是为朱寘鐇所迫,不得不依附于老贼,生出挽救之心。没想到这厮执迷不悟。是末将错了。末将这便将他关押,过几日一并处置。”
马强呆呆跪在地上发愣。仇钺上前来沉声喝道:“马强,该走了。”
马强忽然杀猪般的叫了起来,疯狂磕头道:“饶命,饶命啊。侯爷,仇将军,我一时糊涂怕死,从了老贼作乱。我罪该万死。我不该欺骗侯爷。我也想着去坦白,可是我抱着侥幸的心思啊。侯爷饶命啊。我定坦白交代,立功恕罪,痛改前非只求侯爷能饶我一命。”
张延龄皱眉道:“拉出去。鸹噪的很。”
旁边几名亲卫拖着马强便往外走。马强大叫道:“侯爷饶命,我检举,我揭发。我知道好几个军中将领是朱寘鐇的人。他们现在不在宁夏城中,之后定然装的无事。镇山堡守备刘大能,石嘴山寨堡守备黄贤德,还有……还有……”
张延龄喝道:“这些本侯早就知道,还用你说?”
马强扯着嗓子叫道:“还有一件事,侯爷定然不知。这是个大秘密,朝廷里有人想借着此次机会让侯爷死在这里。侯爷你可事?”
张延龄嘴角露出了冷笑。自己要的便是他主动的交代此事。这厮为了保命终于肯说了。要对这件事大作文章,还需要这厮的大力配合才成。他自己开口,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