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御阶下争吵成一团的大臣们,朱祁钰心情复杂之极,曾经出使过斡剌特的他对也先骑兵的战力有深刻的认识。蒙古铁骑自成吉思汗时起就是一个无敌的存在,后大明兴起,虽然将蒙古人赶回了老家,可其彪悍善战的风格一直没有改变。太祖太宗的时代,大明皇帝本身就是起于行伍,能征善战,再加上大明国力对草原部族呈碾压态势,因此能够迫使草原各部暂时臣服于大明王朝。但自宣宗皇帝时起,文官逐渐势大,对武将勋贵集团呈压制态势,这样就导致兵备废驰,军队战斗力呈直线下滑。为了能够驾驭逐渐庞大起来的文官系统,明朝皇帝采取的是扶植宦官对抗文官,使得政治内卷化严重。
对于大明王朝的弊端和如今状况,朱祁钰是知晓的。若将战斗力退化的大明军队布置在高墙坚城后面进行抵御,还是可以与强悍的蒙古骑兵勉力一战的,如拉到旷野与之交锋,无疑是找死。可现在,三大营主力都葬送在了土木堡,京城就剩下几万老弱羸卒,就是守也无法守得住了。
想到这儿,朱祁钰一声叹息,依目前情势,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斡剌特大军还没有兵临京师城下时,赶快把皇室成员与百官衙署撤到南都去,以免到时京师被围,一个也跑不了,重蹈北宋时靖康之耻的覆辙。正在此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监国......”
朱祁钰抬起头,见是一身材矮小、看起来颇不起眼的官员。从他青色官服的补子上看,其品阶不过是从五品。
“臣乃翰林院侍讲徐珵,”那个官员自报家门,“臣昨日夜观星象,北方妖星凌空,帝星晦暗,当避之。以臣之见,我朝当迁至南都暂避虏之锋芒。”
朱祁钰皱了皱眉,一个从五品的小官竟然妄言迁都之大计,定是背后有人唆使。可如此大事自己不能轻易表态,目光便朝着一众大臣的脸上看去。
只听有人咳嗽一声,缓缓出了班列。
朱祁钰目光一凝,此人是礼部尚书胡濙。这可是一位重量级人物,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可谓德高望重。
年已七十余的老臣胡濙精神矍铄,他的话掷地有声,“文皇定陵寝于此,示子孙以不拔之计。若迁都,置诸位先皇陵寝于何地?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鞑子挖坟掘墓,将诸位先皇的遗骨曝之于野么?”
此言一出,满殿肃然。是啊,活人可以跑,死人怎么办?总不能一丢了之,不然如何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呢?
“胡大人,”徐珵抗辩道:“眼下的情势危如累卵,我朝大军主力已灭,京城只剩几万羸弱之卒,官民争相出城南逃,人心浮动。要是被鞑子大军合围在这里就大势不妙了,皇上已然......已然北狩,若监国再生不测,那我大明就大势去矣。列祖列宗的陵寝照样保不住,何如......”
“住口——”一声断喝引来了群臣的侧目。
只见兵部侍郎于谦昂然出列,瞪视着徐珵说道:“有言南迁者当斩!”
一语已毕,满殿皆惊。
“你......”徐珵被于谦的气场震慑,不自禁的退后一步。
“昔日宋室南渡江南,失却半壁江山,再无复北望,”于谦的目光一扫殿内诸臣,向朱祁钰说道:“金国弃中都,就汴梁,则尽失黄河以北,不到二十年,灭于蒙古。若我大明也南撤的话,将步之后尘,再无复兴盛。”
“于大人,”朱祁钰站起身,与他目光对视,“若依你言,京师如何守卫?”
“我大明立国八十余载,忠臣义士多矣,”于谦说道:“为今之计,当速召天下勤王兵来京,以死守之。”
内阁大学士陈循出班道:“于侍郎此言甚是!国难当头,岂可退却,鞑子若来,我等愿以命搏之。”
或许是受这两人言语感染,大臣们纷纷言道:“我等愿以死报国。”
......
在龙座后旁听的孙太后连连点头,“看来臣心士气可用,有这样的股肱之臣在朝,我大明幸矣!可就苦了我儿,他人还在虏营......”说着悲从中来,啜泣不止。
“太后节哀,”侍立于一旁的金英说道:“皇上不是还无恙吗!以后寻机接回来也就是了。”
孙太后眼有忧色,“看这样子,与鞑子一战不可避免,若鞑子以皇上性命要挟,那该当如何?”
“这......”金英垂下目光劝道:“监国与大臣们总会商量出个法子吧!”
这时就听朱祁钰大声道:“陵庙宫阙在兹,仓廪府库百官万姓在兹,一或播迁则大事去矣!本监国愿与诸位臣工一道,誓死捍卫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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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外,也先大军陈列,派人去关门前喊话。
“你们的皇上在此,快快开关门迎接圣驾!”
斡剌特骑兵们神态轻松的看着关门,一俟关门大开,便一拥而入,闯关夺隘。
谁知关上人说道:“总兵大人不在,我等不敢擅自开关!”
关下正摩拳擦掌的斡剌特骑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庸关总兵难道会比皇帝还大么?竟然拿此来做借口,真是可笑。
关下喊话的人抬高了声调,“大胆,圣驾在此,你们胆敢拒开关门,不怕杀头吗?”
谁知关上的人又回了一句更为奇葩的话,“太远看不清楚,诸位请回吧!”
简直能让人吐血,也先脸一沉,正要下令攻关,谁知一骑飞奔而来,“报太师,大汗有令——”
......
大帐内,也先脸色铁青的听着来人宣读脱脱不花大汗的旨令,原来旨令上说让也先撤军。
帐内诸将大哗。
“大汗这是什么意思?”伯颜帖木儿首先叫道:“大明皇帝也活捉了,正当一鼓作气破居庸关,直克大都!这个时候让我们撤军?大汗难道是疯了吗?”
“住口,”也先呵斥一声,对脱脱不花的来使说道:“不知大汗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此等时机千载难逢,一旦错过了就悔之晚矣!”
“太师,”那人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不会要违抗大汗的命令吧!”
“不敢!”
“太师勿要多心,”来使道:“大汗的意思是大军征战月余,兵疲马乏,不妨回到草原修整一段时日,再行南下不迟。”
“可现在明军的主力已灭,”也先辩解道:“大都城所剩明军不多,正是攻取的大好时机啊!”
“大汗也是关心太师,”来使劝道:“太师一路要与数十万明军作战,很是辛苦,待回师修整完毕,大汗愿与太师一道克复大都,重兴大元。”
也先强压下胸中的怒气,定了定神说道:“我也先遵从大汗的命令。”
......
“这该死的脱脱不花,”出了大帐,伯颜帖木儿一刀斫在地上,忿忿道:“分明是怕王兄你抢了他风头,我们就是不撤,他能怎样?”
也先沉着脸默然不语。
这时赛因孛罗匆匆走来,对也先说道:“王兄,脱脱不花的使者正到处传示大汗的命令,现在有一些部落的诺颜已经开始召集自己的部下准备撤退了。”
“他们敢!”伯颜帖木儿吼道:“王兄没有下令,谁要敢撤,我就一刀砍了他!”
“伯颜,”也先冷冷的对他说道:“你的马奶酒喝多了吗?敢违抗大汗的命令?”
“王兄,”伯颜帖木儿一愕,“我们的勇士正等待您下令攻打居庸关呢!”
“让勇士们把马刀收起来吧,”也先沉着脸,“传我的命令,撤!”
“什么?”赛因孛罗与伯颜铁木儿抻长了脖子,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说撤兵,你们的耳朵聋了吗?”也先瞥了二人一眼。
“可、可是......”
“可是什么?”也先怒道:“你没听来使传大汗的命令要我们撤军吗?居庸关不打了。”
“王兄,”赛因孛罗和伯颜帖木儿苦苦哀求道:“现在整个大都城都已空了,现在不打以后恐怕就再没机会了呀!”
“现在脱脱不花的使者已经把大汗的命令都传下去了,”也先的脸阴沉得可怕,“你们要知道除了斡剌特人的几个部落骑兵外,其他部落的骑兵是遵奉大汗命令的。要是你们硬要抗命不遵,那我们的大军现在就会分裂,支持脱脱不花的人会怎么看待我?你们想过吗?”
赛因孛罗和伯颜帖木儿互相对视一眼,沉默了下去。
“你们要明白,”也先继续说道:“我们是为他孛儿只斤家族打仗,他们说打我们就打,他们说不打我们就得老老实实的把马刀收起来,然后乖乖的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
鞑子的大军撤了,关城上的大明官兵们都长出了一口气,紧握刀枪弓弦的手也松了下来。
“他们为何撤了呢?”居庸关总兵罗通百思不得其解。
......
远处,元琪儿凝望着居庸关城,久久不愿离去。
“脱脱不花就是怕父王的威望盖过他,”她恨恨的说道:“如此心胸狭窄的人,如何能做草原上的大汗?”
也先就在女儿的身旁,他面色沉重,“总有一天,我绰罗斯氏会成为草原上真正的黄金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