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朱檀一席话如同拨开了云雾,杨士奇顿时便明白了天子的用意,不由惊出了一声冷汗。
起初他以为,自己此次前来任务不过有二:一是为王绅保驾护航,二是为查清死士出自何府,源于何地。
从表面上来看,此次新学魁首从燕京一路负笈游学,目标直至文人圣城曲阜,乃是毫无争议的学术之争。
但在背后,当今天子允许各地山林隐士、士绅大夫齐聚曲阜,目的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王绅与他的新学,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若是论道成功,新学得以大行天下,皇上自然乐于见得如此。
但若是王绅本事没有学到家,新学被天下程朱的硕儒名士驳得一无是处,那必定遭受灭顶之灾,新学将会被定义为歪理邪说,其魁首王绅则是文学逆种,遭到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当今天子筹谋四年的谋划尽数付诸东流。
但是,即便当真如此,对这位大明新天子又有何损失呢?
即便新学被定义为歪理邪说,但它至少起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开头,一个敢于抨击程朱理学的开头!
除此之外,这位大明新天子可以借助此次曲阜论道,堂而皇之地清洗山东各大豪族,收其田地废其庄园以充国库,稳固朝廷在山东的统治。
故而,当今天子,大明武德帝,在此次论道之中,无从何方面来说,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即便新学输了,他也可以暂时按下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大肆清洗山东豪族,等过个几年,再次挑选出一位新学魁首,重启这场学术论战。
呵,这就是帝王心术吗?
杨士奇有些心惊肉跳地喝下一口香茗,强行稳住激荡的心神,对鲁王朱檀出言道:“朱老十,那一家当真有如此大的能量吗?他们不是受朝廷册封,才得以享受这些优渥生活吗?”
朱檀闻言笑而不语,毕竟他自洪武十八年就藩山东兖州府,便与这个老对头打交道,来往之间对这所谓的“天下第一家”熟悉无比,自然清楚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
至圣先知孔子是春秋时期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自汉代以后,各个朝代对孔子推崇备至,并将其追奉为圣人,孔子的后代也成为各朝追捧的“形象大使”。
到了北宋,朝廷还专门为孔家设置了个专职官位——衍圣公,并且拔银子大修衍圣公府,自此后各代,除了孔门嫡长世袭,还给予孔子后人许多实惠的官职,是中国最为显赫的第一家族。虽然孔子及其后人受到热捧。
毕竟是天下儒生的祖师爷,无论朝廷如何更迭换代,与帝同治天下的儒生不会改变,治国理念皆出自于孔圣理念,孔府也因此得到历代朝廷册封,即便是那外藩蛮夷也不得不为了稳固统治,册封孔门嫡长世袭,故而有了“流水的朝廷,铁打的孔府”这等离谱说法。
但是,在历朝历代建帝王当中,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是最彻底的贫困农民,他建立大明之后后,从骨子里就对文人表现出不屑,甚至是仇恨。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孔圣的千年名望,还有那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夸张吹捧。
若是人人都将《论语》读得烂熟于心,岂不是人人都可称帝,人人都可治理江山?
故而在推翻元朝后,太祖高皇帝对《论语》极其不屑一顾,毕竟在他眼中,治国之事是他老朱家的事,与孔老二何干?
故而在太祖爷登基后不久,不顾一些朝臣的反对,下旨让当时已花甲之年且重病卧床已久的五十四代“衍圣公”孔克坚亲自来南京朝见自己。
衍圣公孔克坚以年老病弱为由向老朱请病假,派自己的儿子孔希学进京朝见朱元璋,奈何太祖爷不给面子,称疾则不可,孔克坚没办法,只得拖着病体赴京。
会见之后,太祖爷却对大臣们说:“衍圣公年事已高,身体还不好,我们就不要让他在朝为官了,并下令赐府宅一座,良马一匹,大米二十石”,然后便打发他告老还乡了。
回到曲阜没过多久,或许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故意羞辱,这位衍圣公便病故离世,撒手人寰。
从那之后,明初的硕儒名士大多选择隐居山林,不愿步入仕途,而后洪武大帝的严苛**,更是佐证了他们这一理念。
即便而后洪武大帝为获取士林之心,多次下令修缮孔庙,并不断拔高衍圣公地位,却是再也难以挽回天下士子对他的恶劣印象。
待到新帝即位,建文改元,文人地位得到空前拔高,大明文教昌盛繁荣,新代衍圣公孔讷也得以袭封爵位,事情似乎回到了孔府希冀的正轨之上。
奈何这位衍圣公等待了太久,如今已是病入膏肓,其嫡长子孔方鉴游走于各方势力,准备奠定自己新代衍圣公的地位。
朱檀顿了顿,沉思良久后,缓缓出言道:“士奇,你以为衍圣公府能经久不衰,世代藤黄,靠的到底是什么?”
“盖闻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
杨士奇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一个天下儒生都会给出的答案,但落在朱檀耳中却是那般刺耳无比。
“千古圣人孔圣对于历朝历代的作用不仅仅止于思想文化方面,更在于他是帝王朝臣、平民百姓之楷模!故而‘衍圣公’这一传承数百乃至千年的世袭封号,便是对孔子嫡派后裔的尊崇。”
“但是,文人士大夫才是统治的基础,这是当今天子也不得不承认的残酷现实,平民百姓顾好自己的生活便已经显得力有不足了,哪里会在意什么文化传承,而这些读书人、士大夫才是真正的管理阶层!”
“两宋之后,儒学大行其道,孔府地位尊崇,天下士林皆以其为楷模,但说到底,这孔府圣人后裔,也不过是士大夫的一家罢了,士奇你觉得,这天下第一家,会在意天下百姓的死活吗?”
“或者说,这天下第一家,会在意山东乃至曲阜百姓的死活吗?本王告诉你答案,不会!”
“他们在乎那死搬硬套的祭祀礼仪,他们在乎自身高贵的圣人血脉,他们在乎这天下士林领袖的身份!”
“所以他们一边享受着朝廷给予他们的特权生活,却又从来不必付出该有的代价,反倒是以不断加强士林对孔圣以及对他们孔府的尊敬爱戴为己任,不断请求朝廷拔高他们的地位,这便是所谓的天下第一家!”
“若是至圣先师在世,用我们那位皇上的话来讲,他的棺材板,肯定是压不住了,非得起身骂死这些不肖子孙!”
“士林领袖,这四个字的含金量,比之方孝孺那个‘读书人的种子’更甚,这也是为何王绅会义无反顾地冲击曲阜,选择在这圣城论道的原因!”
“只有击溃了这所谓的天下第一家,新学才能站稳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