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明廷礼仪,每年的正月初一,在京群臣都应该到奉天殿外朝拜天子,进行大朝会,顺便宣布一些重大决定。
今年可不得了,天武皇帝的一号圣旨竟是吏治改革,这项革新的内容,几乎让所有上了年龄的官员感到心寒。
针对官员的职务任期,圣旨下了硬性规定:今后从县级的九品主簿,直到朝廷的内阁大臣、各部尚书、各地总督、巡抚、知府、知县等正职官员,在同一官职上连续任职达到三个任期,不再担任同一官职;
担任同一品阶官职累计达到九年的(三届),不再担任同一品阶官职职务。
虽然大明以往规定了官员的任期是三年一期,但由于没有连任期数和年数合计的限定,一个地方官可以连任到死。
比如浙江嘉善知县,从宣德年置县,到崇祯年间的二百余年,一共出了五十四任知县,其中任期最长的是十三年,连任了五期!
百官之首的首辅更离谱,任职时间最长的首辅杨士奇,明朝开国前两年出生的,建文朝开始做官一直到明英宗时期,先后历经五朝,任内阁辅臣四十余年,任首辅二十一年,死时七十八岁。
天武朝的前任首辅杨廷麟,任职时间也是二十一年,如果算上崇祯朝时朱慈烺江南监国的那几年,杨廷麟担任二把手的时间足有二十四载!
朱慈烺本想只规定任期的,但仔细一想,如果一个五十岁的户部尚书,先在户部干了两届六年,两届满期后转向礼部、再转向工部.......
大明如今有十几个大部,这样转一圈随随便便就能干个四十年,还是等同于终身。
三十年的教育革新,使得大明人才济济,高学历等官做的人太多了,根本安排不过来。
然而那些当了官的人,能在位置上坐一辈子,临死的时候,再让儿子顶职,儿子当完再让孙子顶,搞得和皇位继承差不多,根本不给别人机会.......
如此只会造成人才的重大流失,不仅如此,有点政治经历和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果一个人在某个领导职位上干的太久,就会僵化,从思想观念到现实政治情况,缺乏创新和锐取。
就像是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了一天,身体就会有“僵化”的感觉,啥也不想干了,只想维持现状。
这种官场上的僵化状况,对国家、对民众、乃至政局,都是极为不利的。
三十年的发展,一些大明官员个人的政治格局僵化,直接影响到政治决策,进而对国家产生了负面作用。
有鉴于此,朱慈烺才不惜得罪所有在职官员,下大魄力彻底废除官员职务终身制,保证官员包括内阁在内的更迭轮替制度化、有序化,让大明再次焕发活力!
大朝会结束后,众臣表情各异,年老者愁眉苦脸,年轻者满面春风。
按朝廷礼仪,朝拜天子后,群臣需要到东宫朝拜太子。
但从杨士聪掌枢内阁担任首辅那一年起,由于太子朱和陛被外放到南亚,群臣无须到东宫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太子党在京的一批核心大臣便都会到杨府给杨士聪拜年。
八年烟云过目,每年来此的太子当官员人员都有变换,早年得到荣宠者,基本都跟着太子去了南亚。
剩下运气好的跟着杨士聪,也能在各部混个侍郎等重要职位。
最差的那些,因杨党与冒襄、于成龙等党争中作战不力,眷宠已衰被杨士聪排挤出了核心,连来杨府拜年的资格都没有。
大明的朝堂,官员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止过,自杨士聪担任内阁首辅,为了干掉于成龙、争夺吏部尚书一职,更是热闹频频。
原吏部尚书于成龙是一个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权贵。
给前内阁首辅杨廷麟干跑腿的时候,于成龙就曾提议削减冗官,压制宦官干预地方的权力,可谓是刚正不阿。
综合说来,于成龙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当官不贪财,干实事,心系黎民百姓,国家社稷,他的才干不亚于杨士聪,个人道德操守也高于杨士聪,起码他不贪。
吏部在他的管理下,官场之风大改,一片蒸蒸日上。
可这对于官员们而言,算是要了老命了,大领导不下水也就罢了,偏偏反贪力度又格外凶猛,上班还不能开小差、看报纸。
于是一时之间,朝廷上下叫苦声不绝于耳,很多人开始记恨于成龙,这让杨士聪抓住了机会!
可杨士聪慢慢发现,这个于成龙是在不简单,为人十分聪明,而且深得皇帝信赖,普通的手段怕是无法干掉他。
是个人都有一个致命的软肋,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分析,杨士聪终于找到了于成龙的软肋。
说到底,他俩是一路人,都喜欢权力!
这样一个不贪财,不好女色,工作认真、不怕得罪人的人,他图什么?
这枯燥单调的工作背后,无非有着权力的诱惑!而且于成龙比杨士聪还多一条,名利!
找到了敌人的弱点,杨士聪果断采取行动,他采用的攻击方式,十分的普通,就是无脑黑!
对于一个爱惜自己名声的人,喷子往往是最好的利器!
杨士聪找了一批善于言辞的文官,让他们直接上奏折骂于成龙,还在各大报纸上疯狂扣屎盆子,更多的是对他工作的质疑。
学过辩证法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换不同角度可以说出花来,就如同庄子和惠子的辩论: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回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再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就这样循环抬杠。
于成龙是个重名利的人,自不必说,马上写文章反驳喷子,双方你来我往的折腾,十分热闹。
按照常理,喷子们无脑喷,没有干货支撑是站不住脚的,这场斗争应该以于成龙的胜利告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于成龙败了。
原因无他,朱慈烺被手下这两拨人骂来骂去的烦透了。
他当时正在一心一意地部署全面征讨沙俄的战事,哪来那么多时间理他们那些个破事?
可要是不管,这事还得闹,于是朱皇帝出手收拾了一拨人。
于成龙运气不好,他挨了第一棍,朱皇帝传他立即觐见,然后不由分说将他骂了一顿,说他不干正事。
于成龙懵了,我工作一向兢兢业业,怎么就不干正事了?你这不是故意找茬弄我吗?
要是换了杨士聪,挨顿骂只会低头认错,遇到皇帝故意找茬的,他还得认真分析一波,皇帝骂他的真正原因,即便没有特殊含义,也要吸取教训,避免下次踩坑。
可于成龙不懂,他似乎也不想搞清楚皇帝为什么骂他,还不肯罢休,竟在乾清宫顶了一句:“臣近日身体不适,无法主持吏部京察,希望陛下恩准臣回乡养病。”
什么叫刚正不阿?
不阿谀奉迎!
于先生以身阐述了这个成语的含义。
不过,他似乎是搞错对象了。
京察是什么?是大明吏部考核京官的一种制度,自洪武年间就实行了,天武年间更是得到了史诗般的加强,可以说是天武朝整顿吏治的重要手段!
在朱慈烺眼中,于成龙是在拿吏部京察威胁他!
因为于成龙当时不过五十五岁,杨士聪都七十五岁了,也没听说这病那病,不能工作的,他这分明就是拿工作威胁领导!
没有你于成龙,吏部今年的京察就实行不下去了?
朱慈烺当时就拍桌子了,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养什么病,你直接致仕回家吧!”
见皇帝龙颜大怒,于成龙直接懵了,这下麻烦了。
作为内阁大臣,朝廷大员,有些话既然说出口了,就不好收回来了,于成龙只能硬着头皮交接工作,满怀忧伤的踏上了回乡的旅途。
反正挺突然的,连对手杨士聪都懵了,不知道于成龙究竟是如何作死的。
不久后,杨士聪如愿以偿的以内阁首辅身份,兼任了吏部尚书,同时还管着教化部,可谓是大权在握!
这俩部门一个管着天下学子,一个管着天下官员,此时都归杨士聪管,真正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只有杨士聪本人清楚,皇帝这么做,是因为太子久离京师,且尚无子嗣,皇储之位不稳,而诸王长大羽翼渐丰。
所以才让他这个太子党手握大权,压制朝中及诸皇子的势力。
于成龙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最重要的是跟太子党有巨大的嫌隙,他的恩师杨廷麟就是被太子朱和陛干掉的。
于成龙的致仕,可以说是明廷中枢权力变动的必然事情,杨士聪洋洋得意,无法自拔。
历史无数次地告诉观众,骄狂的开始,意味着胜利的终结。
杨士聪没想到是,皇帝搞完了于成龙,就开始搞他了,推行什么任期制!
这么一算,他从天武二十一年担任内阁首辅,最多三届也就是九年,今年就要任满致仕了?
别说从现在算起,再干九年,杨士聪今年都七十七岁了,上哪再干九年?
按理说,快八十岁了,早就该退休了,但杨士聪兼任吏部尚书才两年,还没过瘾呢,突然就要下岗,这谁受得了?
初一拜年,吉日良辰,杨阁老府上。
杨士聪身穿大红吉服,依旧坐在平时常坐的那把太师圈椅上,抚须微眯老眼打量着面前数排朝中大员。
有资格能来杨府拜年的只有十几个人,无一不是三品以上官员,且身居吏部、礼部、户部、刑部等生杀之权的要职,甚至还有几名武将。
众人仔细看去,却见杨阁老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平时从未显露的威煞之气,让人立刻联想到今日大朝会上皇帝宣布之事。
“今天是正月初一,天武三十一年了,老夫也已七十七岁,算是干满了三届任期。”
杨士聪一开口便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气,扫了一眼众官,又淡淡道:“你们正值壮年,未来可期。”
“爹!”
说话的是杨士聪之子杨通俊,他坐在杨士聪身侧的椅子上,其余人分坐在下首左右。
杨通俊能坐在那个位置,不仅仅是首辅之子的原因,更因他是赞画部左侍郎,准军机大臣。
杨家的现状,颇有些嘉靖朝严嵩父子的样子,只不过,他们比严嵩玩的高档些,压的是太子的注!
杨通俊常年混迹在武人中,有着几分武将的豪放,说话也不经脑子,大大咧咧道:“爹!陛下此举着实有失妥当!”
“大公子说的对!”
礼部侍郎周培公十分肃穆地在杨士聪的座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肃穆地站了起来。
他一脸严肃道:“自古以来,读书人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吃一辈子铁饭碗,荫及家族,现在陛下这样一搞,像什么了!”
投靠了太子党的施琅接话了:“三十年前的削藩削爵,断了皇族勋贵的世袭罔替也就忍了,现在又把手伸向职权,要是真就如此了,我们一个个还有什么可玩的,干脆回家种地得了!”
施琅现如今是伯爵身份,兼长江舰队总兵,这个位置他已经坐了十年了,除非今年高升,进入军机部或者兵部当尚书,否则只能致仕回家。
如果是陆军的总兵级将领,还能调升五军都督府担任大都督,或者都护府任大都护,但他是海军,选择不多。
国姓爷朱成功可以入军机部,甚至荣升首席军机大臣,但施琅不行,和他同级别的海军将领还有一手之数。
施琅因得罪了朱成功,已经多年没有参加对外战争了,对自己的仕途早已不抱希望了,因而十分抵触这项政策。
听他表态,杨士聪精神格外矍铄,眼睛也不昏花了,认真地看了一眼施琅,又目光有神地一一看着身前的这十几个人。
半晌后,他悠悠说道:“老夫伴君临渊履薄三十余年,若是陛下真要弃老臣如敝屣,老夫无话可说,圣人言: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杨通俊倏地站了起来:“爹,您想什么呢,这事还不正在议吗?只要我们合起伙来反对,陛下应该会作出让步的!”
杨士聪惨然一笑:“正在议?三十年来,陛下在大朝会上提出的那些政策,哪一个不是如铁律般的执行?”
他长叹了口气道:“合起伙来反对......你跟谁俩呢?如此行事,诏狱里只会会多出一批白吃白喝的人。”
“那该如何是好?”杨通俊急道。
他爹是内阁首辅,门生故吏满天下,敌人也满朝都是,要是突然倒台了,杨家的处境可就惨了。
“不急。”
杨士聪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沉吟了半晌才启口道:“你在军机部行走,可曾听过陛下要征讨俄国?”
杨通俊点头道:“听说了,陛下似乎还要御驾亲征,灭沙俄以雪当年龙城被困之耻。”
闻言,众人目光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
征讨俄国,路途上万里,这一来一回的起码要两年,万里国征,后勤保证不可出现一丝差池,自然不可能将此重任给新人去做。
如此一来,杨阁老又能续上三年了?
杨士聪望向了杨通俊:“征俄之事,尽快促成,太子殿下那里派人联系了吗?”
杨通俊回道:“往年如常联系,今年还没有。”
杨士聪认真道:“太子殿下开南疆,抚民有度,功过千秋,不应长离京师,要想法子让陛下调回太子。”
“老爹英明!”
杨通俊立时明白看了,夸了亲爹一句。
现在太子要人有人,要兵有兵,只要太子安在,稳坐京师,杨家便再无后患!
杨士聪向众人交底了,便不再多说,起身往内堂走去。
杨通俊和那十几个拜年的官员都站了起来,恭送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