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鳞长作为监国府主管工业司的协理,又曾在大明工部任职多年,对钢铁业的政策以前是有所思考的。 他闻言出列道:“臣以为官办铁厂照以前的规矩办理即可,只是需要厘清人事,严查严惩其中的贪污**。 至于铁业课税,一是严查民间私营铁矿、铁厂数目,全部进行等级造册,并关闭其中有不法情况的铁矿、铁厂。 二则,以前我大明铁课为十五税一,而今天下动乱,正是需要用铁之时,可改为十税一。” 刘鳞长这番话说完后,殿中其余人都一时没说话。 因为这方面的事情,不论是李岩还是军器局两位大使,都不如刘鳞长见识高广,也不如他有发言权。 朱媺娖却是昨晚和郝光明一起研究过大明在铁业方面的相关政策的,可以说是狠狠增长了一番见识。 任何一个国家、朝代在最初建设时期,对钢铁都是极为需求的。 所以即便是传文章不重视工商业的朱元璋,在大明建国之处,不仅尽量承接了大元的钢铁工业、工匠,还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 比如说在全国各地合适的地方建立铁冶所,也即是官办铁厂。 根据郝光明查到的资料,洪武年间大明官办铁厂最多时有十三处,到了永乐年间又增加了两处。 十五处,应是大明官办铁厂最兴盛的时候了。 最初的时候,大明军队装备还没提升到顶,民间在战乱后百废待兴也多缺乏铁器,这铁自然是不够用的。 但在古代,民间铁器并非是能被快速消耗的物品,有的百姓一口铁锅甚至能传给下代,一把菜刀用十几、数十年。 军队若是常年征战,盔甲、兵器耗损得还快些,可若是天下太平,刀枪入库,平时还按照军规严格保养,那损耗同样很慢。 另外,大明初年吏治较为清明,官办铁厂贪腐少,对民间私营铁矿、铁厂的课税效率也相当高。 最后,再加上大明初年铁的用处就那么些项,对外商贸也不发达,甚至是没有。 以至于在洪武七、八年的时候,全国十几处官办铁厂及铁课所得铁就远远超出了国家所需,从朝廷到地方都有不少铁料寄存。 其实当时,大明收到的粮食也有类似情况。但粮食是人乃至牲口每日所需,大明总有地方发生灾荒,朝廷调配得当,总不会让太多粮食烂在仓库里。 可铁料就不一样了。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古人也是知道铁矿属于不可再生的资源,用了就没有了。 其次,铁料即便放眼整个大明,用处也就那么些。几乎不会出现这个地方铁多了,那个地方缺铁,调配一下正好用掉的情况。 再加上铁料保存不易,很容易锈蚀。 这一锈蚀掉不说等于没有了,也等于白炼了吧? 面对这种情况,大明朝廷采取的办法是:在朝廷缺少铁料时,才会让官办铁厂在矿区附近炼铁;如果不缺少铁料,就任由百姓在原属于官办铁厂的矿区挖矿、炼铁,并交纳十五分之一的课税。 需要说明的是,明朝直到张居正变法,税收都是以实物为主的。 粮税就收粮,铁课自然也就是收铁料。 太平时期,不禁人口迅速滋生,民间铁业也发展很快。 如此,即便是大明朝的官办铁厂一直不开,仅从民间收取的铁课,仍远超过朝廷所需。 朝廷年年通过课税收到的铁料过多,再看着这些属于不可再生资源的铁料在仓库中慢慢锈蚀、折损,像朱元璋这种会过日子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 所以,在洪武十五年就发生了一件在不了解内情之人看起来很奇怪,甚至难以理解的事。 广平府一个叫王允道的官员上奏说磁州临水镇产铁,元朝时这里就有铁厂,一年可以产铁上百万斤,请朱元璋学元朝在这里开办铁厂。 朱元璋在奏章上把这个王允道大骂一顿仍气不过,又让人将王允道打了一顿板子,直接流放到海外。 并且王允道之事不是孤例,不少脑子不够聪明,向通过炼铁增加政绩的官员在洪武年间都受到了斥责乃至严惩。 说起来,明朝铁课十五税一并不多,比起清朝的五税一少了三倍。 然而民间铁业发展太快了,毕竟有利可图嘛,所以明朝前多少位皇帝在位时,铁料一直都是岁入超过岁出的。 也因此,官办铁厂好些出现数年乃至数十年都不开的情况,有的甚至直接被当地官员请旨裁撤了,彻底放开来给所谓的“百姓”开采获利。 于是,等到吏治败坏,国家贪腐的人越来越多,能免税的人也来越多,大明的通过铁课获得的铁料就越来越少了。 再等到明晚期,战争越来越频繁,朝廷对铁料的需求就更多了。 这个时候,很多官办铁厂已经名存实亡,铁课也收不到足够的铁料,即便受到也多是以次充好的劣质铁。 于是,就出现了朝廷另外花钱向民间采买好铁的情况··· 在研究这部分史料,获知这一情况时,郝光明就想:如果朱元璋、朱棣这两位每年看着铁料超收,锈蚀在库房为之心疼的皇帝,看到崇祯皇帝要花钱去民间买铁,却又缺银子的时候,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言归正传。 说上面这些,也就是想说明,四川的铁业属于典型的明末状况。 蒲江的官办铁厂名存实亡,各处的私营铁厂则收不上铁课。 所以,刘鳞长提出的这一套办法,就一个封建王朝的治国理论和经验来讲,是相当不错的。 但朱媺娖要的可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封建王朝。 她见李岩等人不说话,便道:“刘协理所言大致在理,但除铁课改为十税一外,官营铁厂与私营铁矿、铁厂的治理却不可依照旧制,必须更改。” 刘鳞长听了不解,道:“监国或许有所不知,我朝铁业方面的制度并无问题。 就臣了结,依照这一套制度,从洪武至嘉靖年间,国朝铁料岁入都是有富余的。 只因后来吏治败坏,贪腐横行,民间漏税,才会致使出现先帝在位时朝廷无铁可用的局面。” 言下之意就是,想搞好铁业只需理清吏治、严惩贪腐就行了。 朱媺娖听了微微一笑,问:“如是旧制没有问题,为何我大明铁业会败坏到如今这一步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吏治问题吗?” 刘鳞长想说是,但以他多年的官场见识、人生阅历,又知道并不全是。 朱媺娖又道:“况且,如今世界正处于三千年未有只大变局,过三四百年,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如后世那般造物发达。 所以,今后我们对铁的需要可以说是无止境的,有可能在你我有生之年,监国府治下都一直缺铁用。 如今我们既然要动铁业,自然要借鉴后世的方法与经验,弄出一套更为我大明目前所需的制度来。” 听了朱媺娖这番话,刘鳞长仍在皱眉思考。 黄元昌、郑祥则一时不敢开口,怕说错话。 李岩却是最先理解接受朱媺娖这番话,问:“监国可是和驸马爷已有定计?” 朱媺娖道:“不算是定计吧,但确实有些想法,所以才需要召集诸位商议,将之完善。” 见刘鳞长注意力也转移过来,朱媺娖才继续道:“先说官办铁厂吧——此前本宫话语中诸位可能没注意,本宫说的一直都是官营,而非官办。 以前官办铁厂产铁都是免费供给朝廷,朝廷不需要铁了,就关闭掉。 这显然是有碍铁厂继续发展的,所以得改官办为官营。 既让铁厂如民间私营铁厂一般,自负盈亏。 朝廷相当于变成铁厂的东家,管理官吏则相当于变成了掌柜、管事。 朝廷要用铁,需得以市价向铁厂购买,并无优惠,只是具有最优先购买权。 铁厂产铁卖给朝廷后仍有多的,可以在卖给百姓,或造成铁器贩卖到海外获利。 铁厂按月、季度、年向朝廷进行不同深度的报账,接受朝廷的监察。 另外,不论是管理铁厂的官吏,还是下面的工匠,除有固定薪酬外,还能根据铁厂盈利情况获得奖金。 铁厂官吏和铁匠既受到严格监察,又能通过做事获利,贪腐自然也就少了,做事也会更认真更有效率。 如此官营铁厂便能持续健康的发展下去,不断壮大规模,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次,李岩却是没先开口应和,而是微皱着眉头在思考。 黄元昌、郑祥对视了眼,就要出来拍下朱媺娖的马屁。 谁知刘鳞长却先出列,满脸担忧地劝道:“监国,这官营铁厂之策虽利在当下,却遗祸子孙,绝不可行啊!” 朱媺娖听了略微惊讶,倒也没生气,而是认真地问:“刘协理为何这么说?” 刘鳞长极是郑重地道:“监国,铁矿非粮食草木,一旦用去便不复存在。 若按监国所讲,官营铁厂规模必将迅速壮大,其借国家之力,炼铁之效必远高于民间,对铁矿消耗也必定甚速。 如此,纵然我大明地大物博,铁矿不少,恐怕也会在百年后陷入铁矿匮乏,无以炼铁的大危局啊!” 说到这里,刘鳞长直接向朱媺娖跪了下去,大有一副朱媺娖若不幡然悔悟,他便不起来的架势。 另一边黄元昌、郑祥直接看傻眼了。 不过两人并不蠢,先前没想到,却能听明白刘鳞长讲的有道理。 于是不禁一阵后怕——幸亏他们刚才晚出来一步,不然不就成了自顾拍监国马屁,不顾国家长久发展的佞臣了吗? 不过这刘鳞长也真敢啊。 公主殿下描绘的那么好的官营铁厂制度,居然给他当面指出了大漏洞,也不怕时候被公主嫉恨穿小鞋子。 就在两人进行心理活动时,便见李岩也站了出来,拱手道:“监国,臣亦觉得刘协理所言有理。治国需顾及长久,若为眼前之利遗祸子孙并不可取,还请见过三思。” 看到这一幕,黄元昌、郑祥不禁对视,都在想:我要不要出列求监国三思?表现自己的忠直敢谏? 在竹林老宅那边,通过手机摄像头看到这一幕的郝光明却是笑了起来。 “看来我们之前还是小看刘鳞长了啊,他居然有可持续发展的眼光。你让他当这个主管工业的协理,果然没错。” 朱媺娖听了这话,再看看跪在下面的刘鳞长,以及与之一起进谏的李岩,不禁莞尔。 有郝光明在,她怎么可能不顾及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