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芈府内安静。
阳泉君芈辰看着手中的传信。
眼中满是凝重。
良久。
芈辰低声道:
“陛下还真是谨慎。”
“即便朝臣齐声支持新田政,陛下依旧不为所动,只愿意小范围实行新田政,此举倒是直接堵了悠悠众口。”
“但......”
“陛下你又怎会知道。”
“颍川郡、泗水郡、陈郡,这三郡我楚系却是关系匪浅,想用这三地做示范,以观后效,陛下却是打错了主意。”
“还成全了长公子的功绩。”
“呵呵。”
芈辰杵着拐棍,眼中满是讥讽。
这时。
突然有隶臣来报。
“家长,门外有一卖柴老翁求见,他说自己跟家长关系匪浅,家长对其更是有过救命之恩。”
“家长,你看?”
“卖柴翁?”芈辰眉头一皱。
隶臣道:
“的确是名卖柴翁。”
“不过近日府中并不缺柴火,这老翁也不知是怎么找上门的,我原本想直接将其赶走,但他三令五申的说自己跟家长关系不浅,还说是来报救命之恩的。”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当即来禀报家长。”
芈辰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不悦道:
“这种人直接赶走就是,过来禀报干什么?你家长我何曾跟卖柴翁打过交道?”
“还救命之恩?”
“我会在意一个卖柴翁的救命之恩?”
隶臣作揖。
“我这就去将他赶走。”
就在隶臣快步朝后院走去时,芈辰眼中突然浮现了一道人影,他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难道是他?”
“这个老东西还没死?”
芈辰目光阴翳,稍作迟疑便道:
“站住。”
“你去把这人带进来。”
“我也想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不多时。
隶臣把一名老翁带了进来。
这是一个白发黑袍竹冠草履的消瘦老翁。
见到老翁。
芈辰不由眼皮一跳。
他挥了挥手。
示意四周侍女和隶臣退下。
等四周其他人尽数离开,这名老翁轻咳一声,大咧咧的坐到了席子上,神态十分的随意澹定,彷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芈辰死死的盯着眼前老者。
凝声道:
“你来我这干嘛?”
“你想死,不要连累我。”
老翁咧嘴一笑,嘴中已没几颗牙齿。
笑呵呵道:
“你不欢迎我?”
“既然你对我这么避之不及,当年为何还要救我?若非你在狱中将我调换,我当时就被陛下处死了,哪还能活到现在?”
“你说是吧?”
“芈御史中丞!”
芈辰眼中露出一抹厉色。
拂袖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年我就没想救你,若非我姐强烈要求,我根本就不会出手,你都已经被陛下废官,甚至被判处了死刑,对朝堂也丝毫没影响力,救下完全是白费力气。”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老翁不置可否。
嗤笑道:
“你以为我不知你们的心思。”
“你们救下我,只是想借我之手,整合长信侯(嫪毒)、长安君(成蟜)残存在朝中的势力罢了,你姐华阳太后一介女流,还妄想继续把持朝政,你真以为可以得逞?”
“当年我若帮你们。”
“嫪毒死后,死的就不仅仅只有吕不韦了,还有你们芈姓熊氏这一脉,你真以为陛下当初手下留情,是因为你芈辰有拥立之功?你真以为陛下会在意华阳太后脸面?”
“你确是忘了。”
“我们这位陛下可是囚母弑弟之人!”
“陛下亲政以来,略施权谋,就将朝堂玩弄于鼓掌间。”
“只是陛下一直隐而不发,任由吕不韦、嫪毒、华阳太后等人把持朝纲,初期之所以放任你们,并不是陛下软弱,而是陛下对你们还没有压倒性优势,等到军中王氏、蒙氏臣服,朝堂就已然变天了。”
“只有你们还浑然不觉。”
“还妄想通过结党专权,跟陛下继续共治天下。”
“你们太天真了!”
“你真以为长信侯想发动蕲年宫之变?成蟜公子想致使成蟜之乱?你以为他们看不清当时局势?”
“但他们有的选吗?”
“没有!”
“你还记得尉缭子当年如何评价的陛下?”
“‘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诚然。”
“陛下亲政以来,一直很敬重爱惜功臣。”
“举凡能才,陛下无一不与之迅速结成笃厚情谊,也从来不去计较那些常人难以容忍而名士又长长难免的瑕疵与狂傲。”
“但陛下真这么豁达?”
“陛下若真的豁达,吕不韦也就不会被逼杀了,成蟜公子也不会叛乱,熊启更不会中途谋逆,陛下只不过是对外表现的很和善的虎狼罢了。”
“但虎狼终究还是虎狼!”
“他会吃人!”
“你们都被陛下的伪装骗了!”
芈辰死死的盯着老翁,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质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翁嗤笑道:“陛下近十年没有露过獠牙,你们却是都忘了陛下以往弑人的模样,这次议政,是你指使朝堂那些人挑起新老秦人之争的吧。”
老翁语气很肯定。
芈辰目光阴晴不定,最后点头承认下来。
老翁看着芈辰。
讥笑道:
“你还真是志大才疏。”
“这种伎俩怎么敢在陛下面前使用?”
“你真觉得陛下好相处?”
被老翁这么指责,芈辰脸色有点挂不住。
不悦道:
“我做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我之所以选择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你眼下就是一条寄居老狗,哪里知道朝堂之事,你或许根本不知道,当年身亡的十公子,其实并没有死。”
“他回来了。”
“眼下就在咸阳!”
“十公子当年的威势,你是知晓的,若是十公子复起,朝堂的形式必定大变,我既然力主长公子,自然要为长公子竭尽全力。”
“目下朝堂‘新’秦人居多。”
“我若不趁此良机,让朝臣提前站队分化,等陛下昭告天下,宣布十公子归来,那岂不是白白浪费眼下大好时机?”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做了吧?”
老翁大笑。
眼中满是嘲弄之色。
讥讽道:
“我今天算是明白,当年华阳太后这么风光,你身为其胞弟却只能屈居御史中丞,就你这能力,御史中丞已经是极限了。”
“我前面说的那么清楚了。”
“你却听不懂。”
“扶苏?”
“哈哈。”
“芈辰,你年岁不小,就不要吊死在扶苏身上了,扶苏当不了储君了,他的确曾有过机会,就是十公子‘死去’那十年,但他很明显并没有把握住。”
“眼下十公子已死而复生。”
“他就更没机会了。”
“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阳泉君,多为你们芈姓熊氏积攒点家产就行了,朝堂之事、储君之争,我劝你不要再参与了。”
“你参与不明白的。”
老翁好言劝了一句。
芈辰冷笑道:
“荒唐。”
“眼下朝堂半数倾心长公子。”
“何来无机会一说?”
“时过境迁,十公子就算回来,也未必能重复当年盛景,长公子为何就一定争不过?若是长公子都没有机会,你服侍的那位,恐怕就幻想的机会都没有。”
老翁目光一沉。
冷声道:
“我家公子的确没有机会。”
“但我本来就不奢求那些,只是想在所剩余日,为公子多挣点家产罢了,我只求公子今后生**面舒适,仅此而已。”
“至于你所谓的倾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而且......”
“你这次犯了忌讳。”
“不过就你的意识,恐怕也意识不到。”
“也罢。”
“毕竟当年的确是你跟华阳太后救的我,我这次也算是了了当年的恩情,给你仔细说道一二。”
“你可知吕不韦,长信侯,长安君因何而死?”
芈辰蹙眉。
眼中露出了一抹疑色。
老翁道:
“我起初跟你一样,也认为他们是犯了法,但死过一次之后,我却是想明白了,根本就不是。”
“嫪毒和公子成蟜的确是叛乱。”
“但吕不韦当年跟陛下真是政见两端吗?”
“恐怕不是!”
“吕不韦死后,陛下采用了尉缭子的建议。”
“即在军事上征服六国,同时重金搜罗收买各国重臣,主张转变统一策略,从纯军事征服改为收买人心。”
“但这与吕氏春秋的策略有何不同?”
“入于敌之境,则民知所庇矣,黔首知不死矣,至于国邑之交,不虐五谷,不掘坟墓,不伐树木,不烧积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得民虏奉而题归之,以彰好恶,信与民期,以夺敌资。”
“谏逐客书后,李斯跟吕不韦决裂。”
“但大秦立国后,李斯提出的‘别黑白而定一尊’,这跟吕不韦当年的政见有相悖吗?”
“没有。”
“秦国富强之基,树于商君,蚕食之形,成于穰(rang)侯,囊括之谋,肇于吕相,吕不韦为大秦几近倾其所有,在相位十二年,从辅左庄襄王到陛下,早已是权倾朝野。”
“吕不韦是商贾出身,商贾狡诈投机,世人皆知,吕不韦在相位时,更是时常将范蠡挂在嘴边,他在明知跟陛下意见相左时,真的还会一意孤行?”
“更令人奇怪的是。”
“陛下当年给吕不韦定罪,说的是嫪毒是吕不韦的门客,这理由何其牵强?”
“即便如此。”
“吕不韦也是当即被陛下罢了相,随后更是直接被流放,而在流放途中也是直接被一封书信逼杀,陛下能容得下王翦功高盖主,容不下自己的‘仲父’?”
“嫪毒和公子成蟜亦有蹊跷。”
“当年嫪毒欲壑难填,不仅想把持朝政,还胆大包天的让赵太后为其生了两子,嫪毒的确是自寻死路,不过你不觉得事变时,嫪毒拿到秦王玺和太后玺、调动卫戍过于顺利了吗?”
“彷佛是有人在刻意放纵。”
“至于公子成蟜。”
老翁话语顿了一下。
轻叹道:
“当时天下大势已成。”
“公子成蟜领军出发时,根本就没有叛乱之心,他是被逼反的。”
“大秦因连坐制的存在,士卒叛变是很困难的事,当时秦赵还没开战,也不存在战事惨烈一说,就是这样,成蟜和部下皆反。”
“公子成蟜的叛乱一直是个谜!”
“等到大军攻占屯留,成蟜的部下全部被处死,而屯留的百姓则全部流放,屯留直接成了一座空城。”
“陛下就不想问问成蟜因何而反?为何要反?”
“这可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被牵连处死前,我一直都没想明白。”
“但这些年我想明白了。”
“他们的确有罪!”
“这个罪----”
“就是离王权太近。”
“他们三人都对陛下王权有威胁。”
“正是因为此。”
“从不猜忌用事之能臣、从没有过功高震主之狐疑的陛下,对这三人露出冷血的獠牙。”
“吕不韦被逼死。”
“他的门客全部被流放到蜀地。”
“而且终身不得离开!”
“嫪毒被车裂。”
“其党羽中大夫以上全部被斩首,其他的全部被剥夺了爵位,同样也被流放到了蜀地。”
“成蟜亦身亡。”
“其党羽全部被诛杀。”
“我起初并不太敢确认,直到十年前,十公子出事,我才真的确定陛下的虎狼之心。”
“陛下能容天下任何人。”
“唯独容不下任何对王权有威胁的人。”
“自己的公子亦不能!”
“陛下这么厌恶吕不韦,可曾禁了《吕氏春秋》?”
“未曾。”芈辰摇了摇头。
老翁冷笑道:
“但陛下即位后却是禁了一书。”
“你知道是何书?”
“《韩非子》?”芈辰目光微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老翁点头。
“没错。”
“陛下这么厌恶吕不韦,却是没有禁《吕氏春秋》,但又独独禁了《韩非子》。”
“这都是有原因的。”
“陛下是一个几乎没有缺陷的人。”
“但......”
“几乎不等同没有。”
“陛下唯一的缺陷就在这亲情上。”
“随着赵太后薨了,成蟜公子伏诛,陛下其实已几近完人,但随着诸公子成长,一切又有了波澜。”
“陛下既希望诸公子成才,但又忌惮诸公子过于出色,以至于对自己有威胁。”
“而《韩非子》给了陛下另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芈辰问道。
老翁沉声道:
“陛下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
“陛下只信法、术、势。”
“即以法刑人、以势压人、以术驭人。”
“《韩非子》云:夫以妻之近及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在陛下眼中。”
“所有人都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