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往北去的商队很多, 但基本都是短途。
纪心言辗转三个商队,历经月余,才从云州进入大豫, 最终停在云州主城青唐郡。
从这里再往东就能到临淮, 她在青唐郡住了下来, 并不急着寻找合适的商队。
云州很大, 幅员辽阔,其富庶程度虽不及临淮丹阳,但因地形多样, 有高原有盆地,从而形成了一些独特的景观, 颇受文人墨客喜爱。
其中最出名的是鄯江。整条江流经七省三十城, 并依着青唐郡的地势跌出一条少见的城市中的瀑布——八鄯瀑布。
八鄯瀑布是青唐郡内最出名的景观, 又在城中, 纪心言少不得要去看一下。
大自然的波澜壮阔洗去心灵疲惫, 连日来赶路的沉闷心情一扫而空。
纪心言重又斗志满满, 想着身上的银票和包里的金器, 恨不得立刻开始自己的生意。
从瀑布回来时,刚一拐进客栈所在的街道, 就看见“林氏酒坊”门前又聚了一伙人。
一个锦装油面的公子哥提着嗓子:“娇娇儿, 这帐拖了有三个月了,我爹念着林叔刚死,等你们办完丧事才叫我来。你面都不露一个,怕什么呀?”
他最后那句“怕什么呀”, 油腔滑调的,故意说的暧昧无比。
旁边一个五十来岁头发半白的老伯一脸为难,赔笑道:“许公子, 使不得,使不得,我家小姐年纪还小,帐目上的事她不懂,您跟我说。”
那姓许的锦装公子甩手:“你又不是掌柜,跟你说管用吗?叫你家小姐出来……”
纪心言住进这间客栈,已经是第三次看到这个许少爷堵在人家酒坊门前叫嚣了。
她没兴趣凑热闹,从他们身后的石板路上走过,进了斜对面的客栈。
客栈掌柜见她回来,笑脸迎上。
“公子今个去看瀑布了?跑了一天,饿了吧?还是老样子?”
纪心言在窗边的桌旁坐下,说:“老样子。”
她边说着边从窗口又看了对面一眼。
她在这店住了有小半月了,起初是因为要
等合适的商队去临淮,后来是被云州壮丽风景所迷,不知不觉多住了好几日。
她出手不算多大方,但也从不赊欠,若有多用人的地方会主动打赏,不管对掌柜还是店小二一率客气有礼。
再加上她穿着得体大方,随行简朴,容貌清俊,是以掌柜对这个青年印象颇佳,没事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
这会儿见她对林家的事好奇,掌柜难免八卦起来。
他叹道:“这林氏酒坊真是可惜了,早年多少人劝过,让他再娶一房,生个儿子,将来家里生意也好有人接手。这下可好,只留下一个女儿,还不到十六,将来不知会怎么着呢。”
纪心言确实好奇,既然掌柜主动聊起,便接口问道:“这酒坊掌柜因何故去?”
掌柜唏嘘:“在鄯江淹死的。”
林氏酒坊在青唐郡曾经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整个青唐郡还有周围几个小城的酒,他家占了第一。可到了上一代,林家只得一个女儿,于是从自家长工里招了个入赘女婿,也就是数月前溺死的林长河。
林长河人还是不错的,结婚后一直跟着林家家主学手艺,辛苦劳作,爱护妻女。
十年前他夫人一病不起,留下个五岁的女儿撒手人寰。
林长河正当壮年痛失爱妻,许久走不出悲伤,始终将媒婆拒之门外。
郡上人人都说林长河至情至性,反倒引得更多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
若是林长河当时选一门亲,兴许就不会沾染上赌瘾。
古往今来,只要碰上黄赌毒,那就是家破人亡的路子。
林氏酒坊虽说树大根深,也经不过十年如一日的嚯嚯,眼看着家底亏空下来。
那些原本中意林长河的人家也不再跟他来往。
“数月前,他与人在鄯江赌船上连玩数夜,输得精光,情急之下跳入水中,竟没游起来,被发现时尸体都泡得三倍大了。到出殡时我们才知道,林家连办丧事的钱都拿不出,全是我们这些老街坊给凑的。”掌柜啧啧摇头,“可怜那姑娘,
还不到十六岁,亲事都没说好。”
他朝外面抬抬下巴:“这不是,被人盯上了。”
纪心言问:“这青唐郡治安这么差吗?欺负到人家门口。”
“哎呦公子,您这话就差了。我们这治安可不差,人家是债主,要债天经地义,谁还能管啊?”掌柜道,“许家是卖粮食的,林家欠了他们不止一年的粮钱。人死后,许掌柜放话说如果林家姑娘肯嫁给他儿子,那些帐就都算了。”
纪心言看着街上那油头粉面的许公子,笑道:“看来林家小姑娘不乐意。”
掌柜撇撇嘴:“就是个纨绔,本事没多少,偏爱往青楼跑,好人家姑娘谁乐意啊。许掌柜算盘打的贼精,真要把人娶进门,这么大个酒坊不就全成许家的。”
纪心言奇道:“那他女儿为什么不接着做生意,有底子在,辛苦几年总有机会翻身。”
掌柜笑道:“公子竟不知道吗?酒坊的主要技术就是造曲,一家酒坊通常只有一个造曲师傅,就是家主本人。这门手艺传男不传女。林家的香火如今算是断了,依我看,那姑娘早晚得答应,否则只能把店盘了。”
纪心言听到盘店,心微动,问:“依掌柜看,他这店盘多少银子合适?”
掌柜摇头道:“若是平常怎么也得七八百两,又有人又有地又有房的,但据说他们欠了粮店不少银子,这笔钱还得扣掉。再一个,家主一死,那造曲技术也就失传了,除非盘店之人自己懂,否则盘来个空壳子也没用啊。这扣点那扣点,搞不好最后林家还倒欠着钱。”
小二端上一盘肉丝炒菜,一小盅酒,一碗白饭。
掌柜见菜来了,就不再打扰她,念叨了一句:“林长河要是没死,还有机会,如今唉……公子慢用,有事叫我。”
纪心言习惯性地先抿了口黄汤,味道寡淡。
听掌柜的意思,林氏酒坊过去生意很好,就不知味道配不配得上畅销两字。
围在酒坊前的人直到天擦黑才散去。
第二日,纪心言吃过早饭去衙门看最近有没有商队出发。
回来时经过林氏酒坊,见昨日那个老仆正往门上帖赁店告示。
她站着看了会儿,见上面没写要多少钱,也就兴趣不大了。
那老仆却不再动作,瞅着他问:“公子可是想赁店?”
纪心言道:“随便看看。”
那老仆又问:“公子可是外地人?若不嫌弃,进院小坐,尝尝我家酿的酒。”
听到尝酒,纪心言又来了兴致。
她笑道:“那就麻烦老伯了。”
那老仆却很开心,忙躬身将她请入内。
酒坊最前是一排门脸,中间一个大院子,后面是座三层高的小楼,东西耳房,地下酒窖一个不缺。
以纪心言对这个朝代生意规模的粗粗了解,作为私人酒坊,这家怎么也算中型了。
只是院内没有晾晒粮食,也没有浓厚酒气,想来已是多日没有开工了。
那老仆自称姓林,是林家家养的仆人,在这里做晾晒工。
纪心言见他年纪大,便客气地叫了声“林伯”,又自我介绍姓纪,家中也是开酒坊的,刚刚分了家,正四处游历,经过此地见到与酒相关的,习惯使然总想关心一二。
林伯将她请进主厅,从一地酒缸中取了两种出来,用酒盅温了,一样倒了一杯,送到桌上。
纪心言先端起其中一杯,对着杯口深深地吸气,等了数秒,又将杯子放下,拿起另一杯,同样地先闻。
来回比较数次后,她发现第二杯的味道更清淡,若是品酒顶好先从清淡的品起。
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杯子,重又拿起第二杯,抿了一口。
在她做这件事时,林伯的视线一直关注着她,甚至跟着她的动作偏头,其紧张可见一斑。
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有不少人来看店,但他们多是打着赁店之名,实则就是瞅瞅热闹,顺便散发一下无处可去的同情心,对酒却是根本不上心的。
所以,当林伯看到纪心言选酒的方式,便知她并非对酒一无所知,心下对她所说的来历信了大半。
纪心言却不知林伯的想法,她来回品了两次,问
“你家主卖哪种酒?”
林伯忙指着第一杯,说:“这是家主早先酿的,是我们店经营三代的酒。这第二杯,是店里造曲师傅酿的。”
纪心言纳闷,不是说一个酒坊就一个造曲师傅,怎地这两种酒味道不一样。
她问出心中疑惑。
林伯愧道:“不瞒公子,现在的造曲师傅跟着家主学了不过七八年,尚未出师,家主就……”
其实他说的有所保留。自从家主迷上赌博后,就没怎么用心带徒弟了。
那徒弟正儿八经地也就学了两年多,如今这技术大多是自己摸索的。
林家原本的造曲技术已经失传了。
纪心言又问:“哪种酒卖的更好?”
见她句句不离酒,丝毫不扯其它无用之事,林伯越发觉得有希望,终于等来个真正的买主。
他忙道:“当然是家主酿的这种,味道醇厚浓郁,是酒客们最喜欢的。”
喜酒的人大多喜欢它的浓烈刺激,哪怕在后世,浓香型也是市场占有率第一。
不过纪心言倒不以为然。
蓝海有蓝海的好,红海也有红海的好,蛋糕大分的人也多,未必就能吃饱。
每种酒都有它自己的市场。
就比如这第一杯,味道类似后世酱香与浓香之间,虽厚郁却没什么特别出彩的,而这第二杯,味道更偏清香型,对老酒客来说确实寡淡了些,但若是制成果酒,倒非常合适。
她问盘店的价格。
林伯犹豫着往院中二楼方向看了一眼,报出一个数——七百四十八两。
还有零有整的。
纪心言笑了下,没再往下问。
若是平常时候,他要这数,送些粮再留出讲价空间,或许还合理,但如今林氏酒坊这种情况,还敢要七百两就是在坑人。
林伯也知道报价太高了,主动解释这个价是连着地契房产以及酒坊内五名卖身到林家的长工。
但纪心言已然觉得他做生意不诚心,光提好处不提债务,便寻了个由头告辞。
大约觉得难得有个真买主,林伯有些着急
频频往二楼看。
纪心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二楼一个窗户后面露出一张女孩子的脸。
那女孩子见她看过来,马上关了窗。
其实这家酒坊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纪心言不喜欢和瑟瑟缩缩的人做生意。
她默默摇头,在林伯遗憾的目光下,走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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