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王府回来后, 没人再提戏船的事。
纪金海的尸体交给衙门,还是按失足落水处理的。尸体最终还给大燕儿。
纪心言听闻此事,特意去了趟来风码头。
她找到大燕儿, 将事先准备好的一百两银票交给了她。
纪金海这些年为了打探消息什么钱也没攒下,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从来也没想过棺材本的事。
大燕儿没管过钱, 真有余钱也在小燕儿手里。
这一死,连入土都成了难事。有了这些钱救急,起码能买口薄棺。
大燕儿不认识纪心言。
纪心言也无意与她讲那些过往, 只说曾听过小燕儿唱曲,聊表心意。
她做完这些, 替原主还了养育之恩, 心里像搬开一块大石, 总算轻松点了。
她为那五十多条枉死的生命惋惜, 也会气愤世道不公, 但在巨大的权力面前, 她自问没有纪金海以死相抗的勇气, 也没有杏花孤身千里寻人的决心。
毕竟那些遥远的往事,她不曾真的体会过。
大燕儿哭着收下了, 膝盖一弯就要给她跪下。
纪心言哪敢受, 忙将人托住。
河中心,一艘两层高的酒楼画舫正停在赛繁花正前方,等着看月上中天的美景。
韩厉从窗口看出去,恰将那一幕收入眼底。
杨斐对包崇亮与韩厉举杯。
韩厉收回视线, 应付地举杯喝了一口。
离开剑州前,他与包崇亮一道来衙门处理些尾事,遇上杨斐, 便一同来芜河画舫上吃酒。
饭罢又登船听了一出戏,杨斐喝了不少,包崇亮送他回去。
韩厉独自策马缓行在滇城街道上,脑中徘徊不去的是河岸边纪心言送钱的那一幕。
她在报答纪金海的养育之恩,就好像离开丹阳前,她也曾给红豆姐妹送金子。
这说明她很清楚整件事已经落下帷幕。
韩厉就知道,她一定会答应安王妃的提议,不仅因为那个提议太诱人,也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
行出主城,他轻夹马腹,黑马在官道上跑起来。
安王妃身份太高,他要想一想,给她选个什么样的亲戚关系比较好,既能享受该有的好处,又不会被打扰。
卫所内,司使大多已经回房休息。
月华如练,晚空漆黑如幕布,点着繁星。
韩厉带着些许酒意,迈步进了客馆的院子,一眼便看到石桌边静坐着一个人。
纪心言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头发可能刚洗过,顺滑地披散在身后。
她微抬了头,看向月亮方向,露出几乎完美的侧颜。
她的两只手松松地搭在桌上,貌似在欣赏星空,然而毫无焦距的双眼显示出,她已不知神游到哪去了。
他迈步上前,打扰了她的安静。
“韩大人。”纪心言微直了身子,想站起来。
“坐吧。”韩厉说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晚风清凉,吹散酒意带来的燥热,让人心绪宁静。
他扫一眼她放在桌上的手,纤细指间隐约露出那半块八卦牌。
她似乎还在为不能报仇一事烦心。
韩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静了片刻,忽然开口。
“安王在剑州拥数万兵马,皇上不得不忌惮,要查但又不能真的惹到他,点到为止互留余地方为上策。只要不是让皇上担忧的事,我多管便是逾越。”
纪心言愣了愣。他在解释为什么不继续查?
韩厉见她表情木然,微微皱眉。
虽然失忆了,但显然纪班主的死仍让她有所触动。重回故地又见亲人身死,她难免失落,这些他都能理解。
但若指望炎武司帮她查案破案甚至因此与安王对立,那她就太天真了。
多的话他不想说也没必要再说,这两天他说的话早已破格了,若被有心人听到,借机参他一本都有可能。
他本想起身离开,但看到她手中的八卦牌,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
“你现在有机会开始新生活,应该牢牢抓住。”
纪心言总算回过味来,她的感觉没错,韩厉真的是在解释并且在安慰她。
她不由失笑。
韩厉拧眉:“你笑什么?”
纪心言抿唇,自嘲道:“大人,我失忆了,没办法为过去伤怀的。”
“那你一个人坐在这想什么?”
“我只是……”她看看手中八卦牌,叹道,“纪班主不想放弃,他拼了命也要拉仇人下马。杏花应该也不想放弃,所以她咬牙孤身往京城去。但是我,失忆的我,我却想放弃。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替她做出这个决定。”
她的话把杏花和纪心言说得像两个人,不过韩厉觉得这是一种比喻。
他沉吟片刻,道:“你误会了,这件事的决定权并不在你手里。我确实问过你的意思,但那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纪心言讪讪道:“我当然知道,大人不可能因为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韩厉略作思索,随即笑了下,说:“你不想纠结于往事,希望开启新生活。但又因此有负罪感,为自己的真实想法自责。”
纪心言被他说中心事,扁扁嘴,说:“就像这个牌子,理智上我想把它扔了,跟过去一刀两断。但真的扔了,我又觉得对不起以前的我。”
“扔便扔了,永远想不起过去未尝不好。”韩厉道,“迷迷糊糊的活和明明白白的死都是幸事。”
“而且,”他又说,“你又想多了,你就算不放弃,还能怎么办?再去京城找那个玉楼?谁知道他是死是活。”
纪心言叹气,她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心气。杏花有仇恨加持,又有对心上人的期盼,才忍得下诸多苦楚。
她两样都没有,倒是有些银子。
一边是肉眼可见的好日子,一边是生死难料的艰辛,这个选择一点都不难。
“大人说的对,大人都不能查的事,我又有什么本事。”纪心言点头道,然后为难地看着八卦牌,“就是怎么处理它是个问题。”
韩厉正想说“扔了也好”,就听她自言自语道:“随便扔掉总归不好,还是折个中吧。以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它。”
她说着,便将牌子收进衣袖。
韩厉静了静,问:“我可以回复安王妃了?”
纪心言笑了:“大人这样说,让我有种错觉,好像我的决定真的很重要一样。”
她一笑眼睛就弯起来。
韩厉仿佛看到无数星光,他觉得自己可能喝多了。
他也笑了,应和着说:“你可以这样想。”
“不过,我只答应一半。”纪心言敛了笑,郑重道,“他们只要保证不再追杀我就行,至于什么王妃的远房亲戚,我不稀罕。”
韩厉呵了声,不以为然道:“你没有体会过身份带来的好处,才能轻松说出这样的话。”
“就算是我自以为是吧,反正我不要。”纪心言道,“前一刻还派人杀我,后一刻就可以亲亲热热地把我当成亲戚。将来见了王妃,我是不是还得三叩六拜地感谢人家,想想就膈应。我自己可以把日子过好,干嘛自找不痛快。”
韩厉挑眉,赞了一句:“说的好,干嘛自找不痛快。”
“那个雪狼皮做的衣服也还给他们。”纪心言扬头,“他们想用一个身份做交易,我偏不让他们称意,偏让他们欠着大人一份人情。”
韩厉敛容,问:“你这是气话还是当真不想要?”
“真的不能再真!”纪心言斩钉截铁,还夸张地背了一句名言,“不自由,毋宁死。”
韩厉听罢笑了一声,凝眸注视着她,见她并非虚伪,便弯唇道:“那好,听你的。”
纪心言右手托上下巴,往桌上一支,笑盈盈地回看过去。
隔着圆圆的石桌,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韩厉的目光不似平常那般冷清,带了一点炙热,和一点深不见底的幽暗。
夜风舒缓轻暖,送来淡淡酒气,吹起些微发丝,拂得人发痒。
纪心言移开视线,清清嗓子,“大人喝酒了?”
“嗯,喝了点。”
“哦。”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自在。
“大人不想去雪山玩玩吗?”她没话找话。
“你想去雪山?”
“也不是……”一下子被戳破心思,纪心言磕磕巴巴地,“……是原野,原大人,他想去。”
韩厉淡笑着看着她。
纪心言望天:“当然,我也想去看看,从来没去过嘛。”
“想看雪景和星辰就得在上面住一晚,两天来回都有点紧张。”韩厉琢磨着说。
看样子,他真的在考虑。
这下纪心言不好意思了,摆手道:“没时间就不去了,大人办正事要紧。”
“雪山去不了,但明日无事可以出去买点东西。”
逛街也挺好的,纪心言高兴地应下。
韩厉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吗?”纪心言笑道,“这一路误打误撞得了些钱,节约着花够我舒服一辈子了,当然这些全都托了大人的福,还要多谢大人。”
她一本正经地笑呵呵地坐在椅子上向他躬身。
“知道就好。”韩厉不客气地收下这份诚意不足的感谢。
“我打算找个治安好经济好的城市定居,买一个小院子,最好是前店后屋的那种。具体做什么还要再考察考察。”她期待地憧憬着。
“你想去哪个城市?”
纪心言斟酌道:“剑州肯定不能留,丹阳倒还好,只是我对那不太熟,淮安嘛……好像还不错。”
“想去淮安?”韩厉问。
纪心言眼微亮,道:“是,我喜欢俞大人,有他在,会比较安心。”
“俞岩啊……”韩厉念叨,“他有四十了吧……你喜欢这样的?”
纪心言瞪他:“什么呀,大人你真是……明明不是‘那种’喜欢。我就是觉得他人好。”
“他给你一包银子就变好人了,我帮你挡了一路刀剑,怎么算?”韩厉问。
纪心言无语,这人喝了酒又变不正经。
“我又没说不喜欢大人你。”
韩厉被她的话逗笑了,强调道:“也不是‘那种’喜欢。”
纪心言白他一眼:“大人你不要逗我了。俞大人公正清廉,爱民如子,又愿意发展商业,比较适合我。”
韩厉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俞岩确实不错,他的性格能做到二品也不容易。”
“只是吧。”纪心言一脸为难,叹道,“从这里到淮安要走很多天,中间还总有大片的荒地,我对路况又不熟,一个人上路……”
她边说边偷瞄韩厉。
只见他唇边勾着浅浅的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纪心言被看得脸发红,索性敞开了问:“大人,你接下来要去哪啊?”
“京城。”
“很远哦。”
“嗯。”
“不需要经过临淮吗?”
“……可以经过。”
可以经过……
纪心言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随后问:“可以经过的意思是……”
韩厉右肘支上石桌,单手托腮,侧身看向天边,微微叹息。
“意思是,我回京城要经过淮安城,可以顺便带你一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昨天读者提醒。
我把女主前世人设做了微调,把“富二代”的标签去掉了。
只改了大约二三十个字,不影响情节,不用重新看。
女主的人设就是一个标准社畜,努力工作赚钱的那种。
按这个人设写了差不多整本书,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转过头给她加了一个“富二代”。
我觉得我加这个标签应该是有用意的,但具体用在哪想不起来了,估计等发到后面的章节时就会恍然大悟。
到那时再修存稿吧,点烟……
这本书存了七八个月,对我这种脑容量不足的人,写了后边忘前边完全是家常便饭。
大家看着逻辑还行,其实都是一遍遍修出来的。
现在每天随着发随着修,像是又写了一本,叹气……
说到底还是能力问题,正在努力进步中,感谢大家包容,合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