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六)
陈文艺看着卢仙儿,心里仍旧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她说道:“那么,离婚,离婚你想过没有?我大哥没本事养家,你公婆也是没用的人,为了你自己和双儿,你也要考虑离婚啊!树挪死,人挪活——”
离婚?卢仙儿身体哆嗦了一下,连嘴唇都失去所有血色,她仿佛被“离婚”这两个词吓到了。
她呆呆地出了一会神,摇了摇头,说道:“不能离婚,离了婚,双儿就没有爹爹了,再没用的爹也是爹。”
什么?陈文艺如同轰雷炸顶,她呆呆地看着卢仙儿,仿佛不认识她了。
刀一样的残酷真相再一次告诉她,她到今天才真正认识卢仙儿。
原来卢仙儿并没有新思想,也没有新文化,她喜欢英语,爱读自由诗,但是这些英语,自由诗,只是她用来装点自己门面的东西,就如同她年轻未嫁时,头上的首饰,腕上的珠子。
陈文艺面色如灰,只觉得可笑又可气。
卢仙儿想来想去,突然眼眶红了,泪珠在眼眶里转运,她擦了擦眼泪,对陈文艺说道:“再说,我就算有勇气离了婚,你二哥已经娶了楼家的大小姐,他难道会娶我做小吗?”
做小?二哥?陈文艺只觉得晴天霹雳,卢仙儿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啊?!这天底下难道就只有二哥一个好男人吗,还在想着给二哥做小,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陈文艺的眼睛睁了又睁,这个可怕的真相,如同胃里的积食,让她久久难以消化。
此时此刻,卢仙儿紧张地看看四周,然后凑近卢仙儿,压低声音,涨红着脸,紧张地问道:“你来劝我离婚,是,是你二哥的意,意思,思吗?”因为特别紧张,她结巴了。
陈文艺震惊地呆了,她瞪眼看着卢仙儿,几分钟后,她用手猛拍着桌子,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卢仙儿太可笑了,她简直是她陈文艺见过的最封建的女人,居然痴心妄想,以为她今天来劝她离婚,是二哥的授意。
卢仙儿真是可怜又可叹,可气又可笑啊!
在陈文艺的笑声中,卢仙儿的俏脸如同开了染坊,红一阵白一阵。
陈文艺仍旧止不住笑,她笑出了眼泪,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喘不过气来。
卢仙儿知道她在笑自己,同时也知道陈文艺叫她离婚只是她自己的意思,并不是文志的意思,她觉得受到了羞辱,也无法理解陈文艺为什么要那样做,她的眼泪像喷泉一般喷了出来,她咬牙说道:“陈文艺,你在笑话我?你处在我的境地试试!”
听到这里,陈文艺黑了脸,内心十分失望生气,她万万没有想到,和她一起长大的卢仙儿其实骨子里是这样一个人,她的灵魂是如此的封建,如此的可怜。
她在新式学堂呆了将近六年,却什么也没学到,只是把新思想当作一件时尚物品放在嘴上到处炫耀,如果中国的女性个个都跟卢仙儿一样,那么中国的女人真是彻底没救了。
陈文艺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卢仙儿的存在,简直是对新文化运动的侮辱,后来仔细一想,她也明白了,卢仙儿是卢家的千金小姐,一直享受着封建社会的高级待遇,她为什么要起来革命,真正想革命的就是她陈文艺这种穷苦出身的女孩子。
此时此刻,陈文艺才发现自己对卢仙儿有了一种彻底的奇迹般的理解。
她理清了思绪,对卢仙儿说道:“卢仙儿,我小时候那么崇拜你,现在,我明白过来,原来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认为你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当年,我们在杭州街头,你看到你同班同学游行,你就躲在二哥后面,害怕你同学看到拉你去游行,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你居然不肯去游行,游行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啊,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卢仙儿,原来你是一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你嚷着自己是新时代的女性,但你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传统封建女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我真是高看了你!”
卢仙儿被陈文艺一通骂,脸上如同开了染坊,青一阵红一阵,她沙声说道:“我曾经也鼓起勇气去找文志,希望和他私奔,可是他拒绝我了,日子过成今天这样,不是我的错,是命!”
“你不敢反抗命运,你这样性格的人,就算和二哥私奔了,你也会回来的。因为你受不了苦日子!卢仙儿,我和二哥都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原来那些新思想,都是你用来追求时髦的,你嘴上的民主自由平等,是你用来装点生活的装饰品,是不是?”
卢仙儿哑口无言。一张俏脸涨成猪肝色。
她的人生,最勇敢的一次,就是偷偷地溜出李家,主动地去找文世,想和他一起私奔。
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她都不会做出那么勇敢的事情了。
陈文艺骂得没错。
但是一个人什么性格是上天注定的,也是原生家庭养成的,她知道自己不够独立,但是她改变不了自己,要她出去找事做,去当下人,侍候别人,真比杀了她还难受!
陈文艺好像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一般,喃喃地道:“现在我想起来,原来你的本性早就是如此,小时候,你怂恿我二哥去拆村里的寺庙,去折断菩萨的手脚,我们当时真傻,还觉得你勇敢,其实你就是胆小,你不敢自己去。”
卢仙儿张了张嘴,突然站了起来,她心里已经无限厌烦了,她看着陈文艺,打断她的话,瞪视着她,冷冷说道:“陈文艺,你今天主动来找我,就是来羞辱我的?你笑话我胆小懦弱,不肯吃苦受累,那是因为你现在是军官太太,你高高在上,你自己出去找过事做吗,你有什么资格来骂我,你走吧,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来指手划脚!”同样是兄妹,却截然不同,文志不但不骂她,还时时帮她,文艺却不但不帮她,反倒次次骂她羞辱她。
这个时候,双双醒了,卢仙儿便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抱着孩子回李家去了。
人生哪有那么容易,文艺还是个小孩了,太理想化了!
陈文艺看着卢仙儿苍白瘦削的背影,叹息一声,卢仙儿只有新思想的空壳,不具有新思想的灵魂,属于无药可救的类型,因此,陈文艺放弃了自己的安排,向现实低头认输,情绪低落地回南京了。
到了南京,她垂头丧气,对庞三多说道:“给我大哥安排一份闲职吧,不要让他知道。”
她彻底地了解了卢仙儿,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独立女性,所以想让她独立,遥遥无期,因此,只能妥协,同意了陈文志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