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八)
听到东家的表态,老徐松了一口气,如同放下胸中的一块大石,他擦了擦因为痛苦发红的眼睛,对陈文志说道:“但是,东家,艺华盛不做日本人的生意,如此庞大的开支,维持不下去,我建议东家降低工人的工资,毕竟,我们艺华盛每个月开的工钱,是所有木雕家具行里最高的!”
老徐好心地给陈文志提出建议。在艺华盛快两年了,老徐对于艺华盛有了感情,他不希望眼睁睁看着它倒闭。
陈文志点点头,心生暖意,他挥挥手,对账房先生温和说道:“老徐,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心里有数。”
老徐才微微一笑,转过身,准备离去。
这个时候,司机走了进来,对陈文志汇报道:“东家,大东家要我带你去宿舍楼看看情况,你很久没去宿舍楼看看了吧。”
陈文志一愣,想着好端端去什么宿舍楼,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家明的劝说伎俩,楼家明劝说他之贼心不死,想让他身临其境的感受艺华盛即将破产的危机。
不过,陈文志心想,他确实很久没去宿舍楼那边了,最近也打算去了解一下工匠的生活,因此,点点头,站起身,坐车去工匠们的宿舍楼了。
因为平时生意忙,这个宿舍楼盖好之后,他只在剪彩那天来过一次,后来就没有来过了,如今想来,是应该去看看了。
也不知道那些工友,从内地逃难过来,如今在香港过得怎么样了?
半个小时后,陈文志到了黑乎乎的宿舍楼,他一个人下了车,叫司机在外面等他,便慢慢走进宿舍楼。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如同盲井,走在路上,仿佛踩在浮沉的海面。宿舍楼稀稀落落地亮着几个黄色的灯,陈文志便负手走了进去。
他走得很慢,因为楼道里没有灯,看不清的缘故。
深一脚浅一脚的,看着眼前茫茫的黑夜,他痛心地想,艺华盛的明天,不会也像这黑夜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到希望吧。
因为天色发黑的缘故,很多下班的工匠并没有把他认出来,陈文志便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这栋宿舍楼,虽然是崭新的,但是因为住的人太多,杂物太多,所以反倒显得破破烂烂,拥挤不堪。
他慢慢一个楼层一个楼层的走着,过道和走廊里堆满杂物,因为房子小,大部分选择在楼道里做饭,因此,楼道被油烟生得一片乌黑,两边摆满了各种木柜和案几,木柜和案几上摆满了油瓶,铁锅,菜刀等等。
他看着这些景象,心想,以前这些工匠在内地的时候,那日子过得多幸福啊,乡下的房子住着,前有庭院后有花园,楼上楼下,不知多少房间,多么的敞亮,却因为日本人侵华,所有人在一夜之间失了家园,为了活下去,只能背井离乡,抛家舍业地逃难到香港过,过这种如同蝼蚁般的蜗居生活。
一家老小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子里,多么可怕啊!
这该死的日本人!
陈文志一边思想着一边观察着,楼道和走廊的旧衣服,破纸箱,烂衣架等等,都是火灾隐患,这栋宿舍楼太危险了,可是住在里面的人却有说有笑,心平气和地生活在里面。
陈文志暗叫不妙,心想着明天就叫厂里负责消防的人来清理,同时做一个消防培训,可是转念一想,工匠为什么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在过道和走廊,还不是因为房子太小!
谁不愿意住在宽敞明亮舒适安全的家里面,谁愿意蜗居在斗室里,身边全是各种不安全的隐患?
这不是生活所迫,被逼无奈吗?
第一楼的宿舍和其它楼层不一样,每一间有二十个上下床位,也就是说不足二十平的房间里,住着二十个工人。
陈文志以前听家明说过,这些住集体宿舍的工人都是单身汉,没有家属,一个人逃难到香港,所以住集体宿舍,一般能够分配到一个房间的,都是拖家带口,老少几口人的。
这个时候,陈文志慢慢走到五楼,他意外地发现五楼的楼顶是六楼,再也上不去了,好在六楼已经是最高层,所以不上去也所谓,但是奇怪的,在五楼去六楼的楼梯过道那,人为的搭了一个木板房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住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这简直太让人意外了!
陈文志都看得都魔征了,眼睛睁得茶杯大,他心想一个老人怎么有房间不住,住在楼道口?虽然没有人要去顶楼,但是楼道口一年四季灌风,特别是冬天,那真是冷得就像冰窖,根本不适合住人。此外,这只是几块木板随手搭的“房子”如同小孩玩的积木一般,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总之,老太太住在里面,十分不安全。
陈文志好奇地走向前,对躺在床上的老太太问道:“阿婆,你怎么住在这里?”
老太太满面皱纹,如同核桃,她看他一眼,以为是从前那些催着她搬的管理人,没好气地说道:“一家六口,总共一间房,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部住在一间房里,哪里还有我的地方?!”
她说的是内地某个省的方言,陈文志不是听得特别懂。
但是看她的神情,他明白过来。
陈文志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他原本一片好心,表示关怀,但是阿婆看着他,如临大敌。
这个时候,房门打开,阿婆的儿子走了出来,陈文志认得他,他也认得陈文志,立马恭敬地向前招呼“东家,你怎么来了?”
陈文志笑笑,环顾四周,对他回答道:“我来看看你们。”
工匠的家人听到动静,立马从房间里涌了出来,真的是三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还打着喷嚏,小脸红扑扑的,浑身发抖,明显在生病。工匠摸摸孩子的头,对他说道:“崽,你还难受吗?等明天就好了,明天爸爸发了工钱,就带你去看医生。”
听到这里,陈文志的一颗心痛苦地揪了起来,明天,艺华盛发不出工钱了!
他真是对不起这群工匠。
他是不是要向家明妥协,答应他,和日本人做生意,才能养活这些工匠和他们的家人?
陈文志内心痛苦地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