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不许笑!”梅福生气了,黑着脸叉着腰,“这天底下哪有徒弟笑师父的?”
文志才拼命止住笑,安慰师父:“师父,温秀才不可能考中进士的,他年纪那么大了,再说,咱们附近几个村,这几十年来,出了一个进士吗?”
梅福却低下头来,用大手抹了抹脸,缓缓地认真道:“凡事皆有可能。”
文志急了:“因为这种不可能的可能,你就受着师娘的欺负,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没错,温秀才活着一天,就有中进士做大官的可能,我就不能得罪我娘子,其实天天骂我打我,时间久了,我也习惯了。现在有了你,你这么关心我,为师已经很满足了。”
梅福努力地笑笑。没办法,作为一个底层的手艺人,对于读书人,有着骨子里的恐惧。那是一种想望而永远得不到的身份。
读书人仿佛有一种魔力,他们可以用他们的学识改变命运,打败任何人。
陈文志有些心疼,又有些难过,他知道再劝师父奋起反抗,已经没有作用,师傅脑子里对读书人的向往,对手艺人的自轻自贱,已经如同烙印,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因此,他拍拍师父的肩膀,对他大声说道:“师父,等我长大后,我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木匠!到时,我给你扬眉吐气!”
梅眉笑了笑,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远方,轻轻说道:“最厉害的木匠也还是木匠啊,不可能当大官,没权没势的。”
陈文志继续朗声说道:“成了全国最厉害的木匠,就有名有利了,然后我会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就像你嘴里说的大官,总之,要比温秀才考中进士当的官还要大,到那个时候,师父,你就不用再受师娘的欺负了!”
梅福一呆,继而心中一动,没错啊,他之所以害怕岳丈中进士,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本事,只是在附近有点名气,他有了点名气,所以娶了秀才的女儿,假如文志以后名气比他大,大得多去了,那么,他说的一切——
梅福开始激动起来,仿佛人生看到希望,有朝一天,他定能打破这种地狱般的困局,他兴奋地畅想,如果文志真的有出息,成了天底下最厉害的木匠,结交了权贵,他是极有可能帮他扬眉吐气的!到时候,这种天天非骂即打的局面就会结束了。
梅福笑了起来,激动地说道:“没错,文志,你好聪明!为师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文志也笑了,被自己的宏大志向激动着,对梅福继续描绘着蓝图,他说道:“到时候,我给你盖天底下最漂亮的房子,十三间庭院的,我让你一天到晚吃白面,我还给你娶十几房太太,让她们来对付师娘,到时候,师娘就为围着你转,天天与其他小师娘争风吃醋,对你温柔似水——”
哈哈哈,哈哈哈,梅福大笑起来,他不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不过——
他看着陈文志,心想小小孩童,却如此有志气,一个人早立志,立大志,是好事哩!他拉着徒弟站了起来,对他说道:“好孩子,走吧,师父有你这句话就知足了。”
从此后,因为雪夜的那次迎接,梅福为了陈文志这个徒弟,宁愿迕逆自己的悍妻。为了留下文志这个弟子,他被母老虎用酒坛砸过头,用剪刀戳过眼睛,用火钳烧过辫子,还经常半夜罚跪在床前等等。
总之,梅福天天挂彩。
但几个月的挂彩有了效果,局面得到了扭转,母老虎嫌自己打梅福太累,梅福为了陈文志变成了一颗砸不破锤不烂的铜豌豆,后来就听之任之了。
因此,陈文志得以继续在师门学习手艺。
天气越来越暖和,陈家村开始春耕,陈文志便开启了白天种地,晚上去师傅家学木雕的生活。在师父家中,经常看到师父不是嘴角流血,就是半边脸肿着,有时候是一条腿一瘸一拐,有时候是静静流着泪仰天长叹,他便知道师父又被师娘毒打了,他只能摇摇头,细心地替师父清洗包扎伤口,安慰他几句。
现在是百分之百的学徒工,也就是说,每天要要帮师父出活,自己在反复地雕刻中积累经验学习技术,晚上累到半夜才能睡,但是没有一分收入的。
梅师傅虽然在家里是个小可怜,在外面却是个手艺高超的大师傅。现在名气大了,城里很多木雕家具厂都请他做活。
他一般只亲手做那些大件,什么“清明上河图”、“天宫引”,“八仙过海”、“春江花月夜”等等,就是一件木雕大得像一个小房子,其高度达两米,长度达十几米,重约几百斤。内容涉及到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人物车马,鸟兽虫鱼,种类繁复多样,总之如同一个小世界。
此外,木雕技巧涉及到浮雕,圆雕、立体雕,镂空雕,总之,一件木雕,如同一个故事,草灰伏线,连绵千里,铺陈开来,没有几个月是无法完工的!
用的木材有时是黄杨木,有时是红木,有时是花梨木,仅木材就非常奢华昂贵,这样的材质,如果中途雕刻时毁了,梅师傅倾家荡产,把自己卖了,也是赔不起的,所以雕到后面,精神需要高度集中,小心翼翼,压力山大。
到了后来,梅福仿佛入了魔障,几天几夜,不言不语,眼睛里充着血丝,身上肩上全是木屑,手上拿的不是刻刀,就是分离凿,八卦锤,全是各种木雕工具。
那个时候,全家都大气也不敢出,包括母老虎小温柔,也不敢招惹他。
陈文志有时在旁边看着师父精湛的手艺就叹为观止,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雕出这样一个“大活”!
然而,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学徒,他最多只能雕雕“梅花玉佩”“双鱼木步摇”等小玩意。这些小玩意,他早就会了,他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教他雕大活,但是师父交待的小玩意,他也总是用心雕刻,每天准时准点地完工,然后踏着月色回家。
师娘又出了名的小气,文志在家吃过晚饭去师父家做活,半夜回来,中间,师娘都不会提供夜宵。
梅师傅事情多,不爱说话,因此,很多徒弟来他家做活半个月,出了不少“小玩意”的活,但是得不到师傅半句指点。
很多徒弟就心生不满了,原本是打算跟着师父学手艺,结果成了免费卖苦力的。
这些女人的木头发钗,佩饰.,还有小孩的木头玩具,以及家里的木雕摆件,挂件,统称为小玩意,梅师傅可以拿到外面去卖钱,而他们这些徒弟是没有一分钱的,不但没钱,逢年过节,还要给师傅送礼,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图什么?未兔太欺负人了!
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徒弟甩袖子不干了。
陈文志的一个师兄也心有不满,对晚上来干活的陈文志说道:“文志,你白天种地,像牛马一样劳作着,晚上还要来这里做活,累不累呀?”
累?当然累!每天像骡子一样在地里忙了一天,陈文志回到家只想沾床就睡,可是想着自己现在是师父的弟子,他就不敢睡,也不能睡了,他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因此,吃完晚饭就立马飞快地往梅师傅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