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陈文志听到这里,睁了睁眼睛,她们家有几百个木匠,陈家村最厉害的梅师傅居然是几百个木匠里的一个?
世界真是太大了,已经远远超过他的理解范围。
他沉默了,低下心,觉得莫名地有些受到伤害,这个世上,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有,生命如同一个大礼包,比如她,而有些人,生下来却如同沙漠里的种子,想要生存下去都无比艰难,比如他。
因此,他低声说道:“夜太深了,我要回去睡了。”不然明天起不来,明天白天都要在地里忙活一整天,现在是秋天了,正是收获的季节,晚上要给师父出活,必须休息了,不然明天真的吃不消。
“嗳,你真的就要走了吗?”女孩突然紧张起来,语气有些依依不舍,因为情急,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她连着咳嗽了五六分钟,好像要把心脏都要咳出来似的。
等到她咳嗽完了,陈文志才解释说道:“我明天要去地里干活,不休息的话,早上起不来。”
女孩好像十分理解,对他说道:“那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再来墙边来等我行不行?”
她的语气好像有些盼望和央求。
陈文志呆了呆,明天晚上他有没有时间都说不定。
看到他沉默,女孩更加焦急了,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听到她痛苦的咳嗽,陈文志有些不忍,便对她解释道:“师娘总是突然叫我去做事,所以我真不能随便答应你,答应你又做不到,我岂不是失信于你?”
女孩对他轻声央求道:“那每天晚上十点,我便在这墙根等你,如果等半个时辰你不来,我就自己回房去。”
陈文志想了想,只好答应。
那么骄傲的城里大小姐,如今却可怜卑微至极,陈文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感觉。
女孩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解释似地对他说道:“我在这里养病,爹爹和娘亲在杭州城里,身边只有几个佣工跟着我,一个叫张妈,是厨娘,一个叫杏儿,是贴身婢女,还有一个做粗活的丫头叫小红,她们把我看得很紧,不让我出门,我感觉像坐牢。一天到晚,没有一个人陪我说话,我身子不好,又不能出去玩耍,所以没有玩伴,能遇到你,和你说说话,我今天很开心。”女孩的语气十分可怜。
听到女孩这样说,陈文志突然一点也不难过了,心想,没错,卢宅的大小姐是含着金钥匙出生,可是又有什么用,她身体不好,现在只能幽居在华丽的大宅子里,没有朋友,也没有自由。
而他,虽然是穷小子,却健健康康,自由自在。
这样一想着,反倒对女孩多了许多怜惜,便安慰说道:“好,我尽量每天晚上都来陪你。”
女孩高兴了,对他说道:“太好了,那咱们以后是朋友了,来认识一下,我的大名叫卢念仙,小名叫仙儿,英文名叫翠茜亚,爹和娘都叫我仙儿,你也叫我仙儿吧。”
仙儿?陈文志笑了,说道:“你的名字真好听,不管是大名小名还是英文名。”他心想,果然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名字好几个,还有英文名呢。
仙儿有些得意地笑了,对他说道:“嗯,听爹爹说,翠茜亚是碧绿仙子的意思,他说,碧绿仙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仙女哩。”
陈文志笑了,觉得仙儿很可爱,他正想介绍自己。
仙儿却说道:“你叫文志,陈文志是吧?”
陈文志好奇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仙儿轻轻笑了笑,用手拍了拍高墙说道:“我经常在这边听到你师娘叫你——”然后她模仿着母老虎说话的声音,在那里低吼道,“文志,陈文志,你死哪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
陈文志止不住大笑起来,又怕惊动师父和师娘,立马用手掩住了嘴,他想着围墙另一侧的女孩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她的性格好像并没有受到病体的影响,倒是十分顽皮慧黠,活泼可爱。而他性格沉闷,太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
“文志,是以文为志的意思吗?”女孩又问。
陈文志脸一红,想起从前的往事,沙声回答道:“我爹在世的时候,希望我能以文为志,可我只喜欢手艺,想当木匠,让他失望了。”
啊?仙儿立马道歉,“对不起,不过以后咱们是朋友,你爹爹不在了,我会陪着你的。”
陈文志笑了笑,心中掠过一阵暖流,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如此贴心温柔的话,父亲过世后,他就担起了养家的重任,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孤独疲倦和难过。
“你多大啊?”女孩又问,然后害怕他不回答似的,对他主动告知,“我今年六岁。”
陈文志笑起来,心想,听她声音便知道是一个娇嗔的小女孩,没想到真的是呢,他笑道,“我九岁了,我有个妹妹,和你一样大。”
“啊,你还有个妹妹啊,好想和你们一起出去玩啊,我来陈家村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出去玩过。”仙儿看着三个成人高的围墙,再看着被院墙围着的四方形的天空,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羡慕和渴望。她真是太孤独了!
“那还不简单,等哪一天,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陈家村四处转转,我们陈家村可漂亮了,有大河,叫东阳江,有大山,叫天山,山上有红红的野柿子,金灿灿的野菊花开得漫山遍野,山林里还有很多野猪,野猪肉可香啦,去年冬天,我吃了一整头野猪肉——”
“真的吗?”仙儿十分向往,但是很快的,她又难过地说道,“我的病可能好不了,在城里治了三年没治好,爹爹实在没办法,才听信朗中的话,把我送到乡下来静养的。”语气充满绝望和灰心。
陈文志立马给她加油打气,对她说道,“肯定能治好的,或者暂时治不好,等哪一天天气暖和,你偷偷溜出来,我带你出去玩,多运动一下,你的病就好了。”他心想着,一天到晚在大宅子里幽居着,就是正常人也会闷出病来,更何况她本来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姐。
“爹爹把我看得很紧,在城里出发时,他反复嘱托了下人,所以张妈和小红她们,时时盯着我,我出不去的。”声音小小的,充满悲伤。
陈文志也没招了,只能胡乱安慰道:“总有办法的,让我好好想想。”
这个时候,突然响起师娘的河东狮吼的声音:“文志,陈文志,死哪去了,不干活,明天不想吃饭吗?”
陈文志吓一跳,女孩轻轻笑起来,文志对她快速地说道,“那我明天晚上有空再来看你,师娘发现我在花园里转,在骂我哩,我走了。”他如同受到惊吓的兔子, 飞快地窜到作坊里去了,可干了一会活,想起今天晚上碰到的城里小朋友,他又情不自禁地甜甜笑起来。
仙儿说她很孤独,他又何尝不孤独,自从父亲死后,选了学木雕这条路,就被村里人认为是没出息的傻孩子,再加上他父亲过世,他忙于生计,天天不是种地就是在师父家干活,渐渐的,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和村里同年龄的孩子玩了,不知不觉间,他成了一个小大人,没有一个同年龄的朋友了。
今天晚上认识了仙儿,那种温暖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