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一十一)
家明面白如死人,跺脚叹息道:“艺志哪,我看日本鬼子已经走火入魔,天不怕地不怕了!你看,他们现在连大英帝国也不放在眼里了,香港是英国人的殖民地,日本鬼子是发了疯吧,公然与全世界作对,连香港也不放过!”
陈艺志听着楼家明的话,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感与绝望感,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几乎让他窒息。
家明重重地叹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紧皱眉头,用手捧着脑袋,一会停下脚步,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行,我不能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得去找我的朋友同学,香港不是久留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艺志哪,我去找同学想办法去了。”
家明交待完这些,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
楼家明走后,房间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如同山谷般,更确切地说,如同坟墓般,可这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一样,透着恐惧。
陈艺志颤抖着手拿着报纸,翻到头版头条,静静地看了起来,四周安静得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他无声无息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蚂蚁般大小的字眼如同细针一般,扎入他的眼睛,几乎让他渗出血来。胸前好像有一只大锤在“砰砰”地敲击着他,“日本第23军第18师团实施广九作战,在广东宝安南突袭登陆,攻占了与香港接壤的边境城镇深圳,完全封锁了香港。随即,日军开始对攻占香港所需的作战资料进行调查,调遣航空部队、海军舰艇和攻城重炮等战略物资。同时,“充分掌握了香港军事实力的详细资料,甚至连炮台位置也了如指掌。”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香港,已经被日军封锁了。
一切是火烧眉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陈艺志拿着报纸的手抖成了筛糠,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椅,缓缓走了出去。
在那个瞬间,陈艺志仿佛苍老了许多。原本线条硬郎的下巴变得松驰,炯炯有神有神的大眼也变得无神,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膜,他头发上的乌发不再明显,反倒是夹杂在其间的白发变得异常引人注目。他的背驼了,腰弯了,走路缓慢沉重,如今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那一天,陈艺志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去看了艺华盛所有在香港的店面,装作没事人似的问候了掌柜的和店小二,他也去看了艺华盛在香港的所有厂房,假装只是例行公事问候了所有工人师傅,他还去了宿舍楼,现在有五栋了,全是他来香港后买地建的,收留了将近两千的逃难同胞。
此时此刻,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平静。
明亮的灯光亮着,如同天上的星星。
陈艺术努力地微笑着,一一和热情的工人打着招呼,可是他的心却在渗血。
一个声音如同警铃一般,在他的心头不时地回响“日本鬼子侵略香港了”“香港封锁了”“日本鬼子来了!”
等到天色向晚,陈艺志将艺华盛在香港的所有产业视察了一遍,他感到疲倦了,才决定回家。
然而,刚刚回到家,左脚踏进家门,楼家月如往常一般笑着迎了出来,陈艺志看着妻子,微微一笑,但与此同时,喉咙口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血溅三尺,他的身体如同一座大山,缓缓往后面倒去。
“艺志!”家月几乎吓疯了,尖叫一声,她闪电般地奔了上去。
楼家月在陈艺志倒地之前,抱住了他的身体,她吓得眼泪流了出来,脸上布满惊恐担心,她紧紧地握着陈艺志的手,对他急切地问道:“艺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陈艺志躺在妻子的怀里,只觉得心力衰竭,到了极点。他太累了,只想长睡不起。
家月吓得眼泪直掉。
陈艺志看着老妻如同断线珍珠般的眼泪,微微一笑,沙哑地告诉她:“日军侵略香港了。”
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窒息。
楼家月哭得更加厉害了,一边用手绢擦着陈艺志嘴角的血液,一边安慰道:“我知道,我收到消息了,艺志哪,这又不是头一次,日本鬼子来了,我们逃难就是,当年从北京到杭州,后来从杭州到上海,再接着从上海到香港,我已经习惯了,大不了再逃一次,我们再换个地方生活不就行了吗?你又何必伤心成这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从头再来,是不是?”
陈艺志看着妻子,眼睛大而无神,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膜,他沙哑地说道:“可是,家月,我累了,我好累,好累。”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每个地方的肌肉都酸疼不己,又像有人把他的脊椎骨一节一节捏碎,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眼睛红了,往事如同倒带的风景,全部到他的面前来,当年,从杭州到上海,然后从上海到香港,再接着,他们又要逃到哪里去?
逃了大半生,难道还要逃一辈子吗?
天地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老天爷呐,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啊!
当年,从杭州到上海,他大病一场,家月为了给他治病,差点强迫自己嫁给黑社会头目,从上海到香港,因为所有身家都捐了军饷,他身无分文,以至于大宝生病时没钱治病,两三岁的娃,刚来到这个世上没多久,就夭折了。
家月因为丧子之痛,大病一场,夫妻关系频临解体,许久也不能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如果再逃,逃到下一个地方,又是什么样的苦难在等着他呢?人生好苦啊,苦如黄莲!
陈艺志的眼泪静静地流,他现在只想睡过去,就在妻子的怀里,一睡不醒,不想再面对这艰难的人生了!
此时此刻,陈家的下人听到动静,全部出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抬起陈艺志,扶他进屋到床上躺好,家月抹着眼泪,在一旁侍候他,思雅又立马安排下人去叫医生了。
一家人为着突然吐血的陈艺志忙得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