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四)
陈艺志便站在原地,脸上也浮现出客气的笑容,等着那个人。
他整个人如同置身迷宫,心底的问号是一个接一个地升起。
天色又亮了几分。晨风变大了,吹着两个人的衣摆。
年轻男子压了压帽沿,然后如同一只猛兽似的,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便大步流星地朝着陈艺志走过来。
个子虽然矮小,行动却十分迅捷。
陈艺志呆呆地看着他。
年轻男子一直走到陈艺志的面前,才哈哈大笑着,伸出一只手,对陈艺志招呼道:“陈先生,一别多年,别来无恙乎?”
一别多年?好像他们真的见过?陈艺志没有伸手,睁着疲倦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他的帽沿压得低低的,分明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那么他到底是谁?他说与他陈艺志见过,可是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年轻男子看到陈艺志好像没有想起他是谁,便哈哈大笑着,收回了自己的手,一掀帽子,露出真容。
浓眉大眼,气质儒雅得出奇。但是他不认识他。
“陈先生,您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十多年前与你在船上认识的小朋友!我叫邓,你叫我小邓就好了。”
小邓?听到这个名字,陈艺志猛地睁大眼睛,看向对方,他的一颗心跳得又快又猛,只见他一双长长的凤眼炯炯有神,如同宝石般发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陈艺志立马激动地伸出自己的手,陌生人也微笑着伸出他的手,两个人来了一个中南海式的握手。
两个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紧紧地握在一起。
陈艺志对小邓欢喜地说道:“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但是我从来没有哪一天忘记小邓!”当初,他离开香港,心灰意冷,是船上认识的小邓,告诉他社会主义,中国以后要建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让他对生活重拾信心。
没想到,世界有时候很小很小,他们又在船上重逢了。
分别那么多年,他们两个人的那次见面,他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已经成为他心上的烙印。
陌生人笑起来,看了看四周,对陈艺志压低声音说道:“陈先生这次是刚刚回国吗?”
“对,在国内呆了半个月,感慨很多。”陈艺志微笑起来,看向小邓,小邓个子小小,却十分精神,一看就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
这样智慧的年轻人,是中国的希望。
而他陈艺志却老了——
岁月是公平的,它改变得每一个人。
不过国家现在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就算老了,也觉得安慰,他激动地说道:“小邓,你还记得当时你在船上说的话吗,我这次回国,去了上海,到了杭州,还回了我的老家,一个浙江的乡村,结果,不管哪个阶层的老百姓,都相信**,盼着**。”
小邓微笑着点点头,对陈艺志说道:“是啊,**得人心,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
陈艺志的眼里有了亮光,他说道:“我原以为国内还在开战,肯定很危险,回国前,家里人极力反对,担心得不得了,没想到,一点事也没有,现在**胜局己定,我这次回新加坡,就想劝说家人,让他们与我一起回国。”
小邓微笑道:“好,很好,陈先生,你这个时候回国,真是太好了,一个国家刚刚建立,需要各行各业的人才,陈先生现在是享誉世界的手艺大师,木雕又是我们中国的国粹,你要是回国了,肯定能为新中国的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陈艺志开心地点点头,他倒是没有想到,他选择这个时候回国,能够为新中国的建立做什么贡献,他只是想着大哥一家仍然没有消息,他不可能一会在新加破,一会回国寻找,要想尽快找到大哥一家的消息,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回国安家,然后全心全意地打听大哥一家的消息,此外,国民党要败了,妹妹和妹夫怎么办,他们的孩子一直由他抚养长大,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要不了多久,妹妹会主动来找他,毕竟,最舍不下孩子的,肯定是母亲,如果他像现在一样,在新加坡,试问妹妹怎么来找他,她要看孩子,还要跑到新加坡来吗?
所以为了方便继续寻找大哥一家,为了方便妹妹早日与他取得联络,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就回国安家。
只是他也知道,回到新加破,他只要提出这个想法,第一个跳出来坚决反对的,肯定是楼家月,然后是家明,他会面临巨大的阻力。
陈艺志看向小邓,对他说道:“你呢?
去新加坡学习吗?”现在认识小邓的时候,他也说是去国外学习。
小邓点点头,微笑说道:“新中国即将成立,我们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所以,我这次出国,也是去学习的。”
陈艺志点点头,对小邓说道:“你们年轻人真了不起。”
小邓谱虚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或者说,大家都了不起,因为中国可爱的百姓,这个传承千年的文明古国才能生生不息,一次又一次,从苦难中浴血重生吧。”
陈艺志想到这个小邓能说会道,也许把他带回家中,能帮他说服一家人,此时此刻回国,因此,他对小邓热情相邀道:“小邓,不如你与我一起回家,在新加坡停留两天,我想此时就回国,但是担心家里人不同意,你陪我一起去劝劝他们吧。”
小邓看了看陈艺志,对他微笑着问道:“陈先生惧内吗?”
陈艺志脸红了,他惧内吗,不,他不惧内,小取笑道:“陈先生不惧色,陈先生是对妻子又敬又爱是不是?”
陈艺志立马点头。
小邓想一想,陈艺志是一个可多得的人才,作为中国人,如果能劝陈先生一家回国,为新中国的发展做贡献,也算是功德一件,因此,他笑了笑,说道:“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陈艺志十分高兴。
陈艺志进家门之前,楼家月正在家里做祷告,自从陈艺志不顾她的劝阻,选择孤身一人回国之后,楼家月虽然赌气没有去送他,但一个人在家里默默掉眼泪。
从此两口子就音讯全无,她坐立不安地在家里呆了一天,内心的恐惧和紧张无处发泄,梁思雅看在眼里,知道她心中急苦,便从外面买了一座金身的小观音菩萨,供奉在楼家的堂屋,然后拉着楼家月的手,走到堂屋的菩萨前,让楼家月跪下去祷告。
楼家月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根本不信佛,她苦笑道:“大嫂,你真是病急乱投医,我在这里向菩萨许愿祷告,那炮弹就不会飞到陈艺志身上吗?”
梁思雅正色道:“菩萨会不会显录我不知道,但你只要跪下去,你肯定心灵平静。”
楼家月表示不相信,摇摇头就走开了。
时间到了第三天,陈艺志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还在船上,还是已经下了船,到了上海的码头,她内心焦急痛苦,如同生了大病,一天大晚,像困兽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这样苦捱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三天,她只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要发疯,因此,冲出房间,来到堂屋,然后在观音菩萨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下去,还真奇怪,她的内心,立马不再那么惶恐不安了,从此后,接下来十多天,楼家月便大部分时都跪在菩萨面前祷告,希望菩萨保佑陈艺志平安无事,国内的炮弹,还有枪眼,不要往他身上落。
这一天,楼家月又像平时一样,跪在菩萨面前,心里默默地念着,保佑陈艺志平安的话语,她突然听到一声“家月——”
楼家月双肩一震,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继续祷告,又是一声“太太,我回来了——”然后与此同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楼家月听得浑身颤抖,可是她不敢回头,害怕一切只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幻听。
陈艺志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跟在他身后的,是年轻的小邓,他微笑着看向跪在堂屋中央的妻子,对她大声喊道:“夫人哪,我陈艺志,真的活着回来啦!”
楼家月浑身瑟瑟发抖,泪水模糊视线,陈艺志看到她发抖的双肩,知道这半个月,她受了不少的折磨,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陈艺志满怀愧疚,走向前去,两只手扶起妻子,对她歉意地说道:“家月,我真的回来了,好好的,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不用担心了。”
楼家月终于知道陈艺志回来了,平安地回来了,这一切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她猛地转过身,扑进陈艺志的怀抱,紧紧地抱着他,放声痛哭:“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我做梦都梦见你被炮弹炸死了,呜呜呜,呜呜呜——”
陈艺志哭笑不得,想着久在国外的人,对于国内的形势,是有多大的误解啊,没回国前,他和他们一样,以为国内战火连天,是一个修罗场,可是现在他亲自去了一趟,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
他温柔地拍着楼家月颤抖瘦弱的肩膀,对她安慰道:“好啦好啦,没事啦,我告诉你,我这次回国,一颗炮弹我都没见着,你信不信?”
楼家月一边放声大哭一边猛烈地摇头,表示不相信。
站在他们身后的小邓微笑起来,想着国外的人有时候真是天真,报纸上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陈艺志扶起楼家月,对她说道:“好啦好啦,别哭啦,我带客人回来了,不要让客人笑话。”
楼家月听说有客人,立马止住了眼泪,她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快速用手绢拭泪。
小邓礼貌地走向前。
陈艺志对楼家月介绍道:“这是我在船上认识的朋友,十一年前,我们来新加坡的时候,我在船上碰到他,十一年后,我从内地回新加坡,再次在船上碰到他,你说你缘份多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