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四）
几天后，陈艺志和楼家月，带着庞三多的三个孩子，上了岸。此时此刻，他们置身在上海的码头。
楼家月眼睛红了，她已经离开故国二十多年了！对于陈艺志来说，是他短短相隔几天时间的第二次回国，上次回国是寻亲，这次回国是安家。对于楼家月来说，却是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她四处看着，感慨地说道：“这上海，和我印象中的上海，完全不一样。”
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与陈艺志一起从杭州到上海来创业，她假扮成一个外国的男孩子，戴着画家帽，穿着深色的小男孩套装，俏皮可爱，给自己取名叫“家越”既与真实的名字同音，又像个男孩子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多么年轻啊，怀惴着梦想，扬言要当中国第一个女校长，女银行家，女商人——
可是二十多年过去——家月看着看着，思着想着，眼睛里有了泪，二十多年时光过去了，她多了两个孩子，她只是陈艺志的太太，仅此而己。
陈艺志重新踏上祖国，内心十分高兴，他看看蓝色的天，再看看四周工作的码头工人，对楼家月说道：“家月，我早就告诉过你，国内很太平，可你和你大哥总是以为很危险，你看看，对比一下，现在国内的环境，和我们当年在香港躲空袭的环境对一样吗？完全不一样好吧。”
楼家月擦擦眼泪，点点头，她相信了陈艺志的话，以前是她和大哥坐井观天，凭想象来评价事物，现在看来，是他们不对，犯了盲人摸象一般的错误。
她欣慰地笑起来，喃喃地说道：“早知道国内这么太平，我们又何必在新加坡呆那么多年，早就回来了。”
陈艺志听到楼家月认可自己的话，不由十分高兴，他愉快地笑着，高兴地问道：“太太，其实上海也算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啊，这次回国了，是安家，没打算再回新加坡，所以咱们也不用急，你要不要在上海多住几天？”
他想起杜月笙，在楼家月年轻的时候，差一点嫁给杜月笙做小老婆呢，他微笑着顽皮道：“杜老板可没忘了你，他现在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上次我走的时候，直接说我要是决定回国安家，给他一个电话，他来帮我安家，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楼家月脸红了，看了看身后三个孩子，对陈艺志小声说道：“年纪这么大了，说话注意点。”
陈艺志也顽皮地笑起来。
楼家月看看艺志，对他商量着问道：“我们这次回国安家，艺志，我问你，你想把家安在哪里？”
陈艺志脸一红，认真说道：“我这次回国，首要目标就是找我大哥大嫂一家的消息，杭州熟人多，自然是要把家安在杭州的，再说，你爹娘的坟在杭州，我们在杭州安家，也方便每年的祭扫。”
楼家月点点头，她仍然是那个年轻时做事有主见，行事有思路的女子，她想了想，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没必要在上海住几天了直接回杭州吧。”
陈艺志笑道：“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吧，怕你想故地重游，怕你想见见故人，也许你看在杜老板现在的风光，有点后悔呢。”
楼家月瞪了陈艺志一眼，淡淡地说道：“别人再见光，也与我无关，如果我要后悔我当年嫁给你，除非是你这个人，行事做人，让我彻底失望！”
陈艺志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原本想哄家月开心，因为家月一直吃他和卢仙儿的飞醋，他作为一个男人，今天假装表现得吃她和杜月笙的飞醋，告诉他，他也可以像她一样小心眼，乱猜疑，结果，没想到，家月压根不买账。
这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女人吃飞醋，就是理所当然，爱你的表现，男人要是吃醋，就是没本事，小气量。
陈艺志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搞不懂。
一行五个人再次从码头坐车，回杭州。
回到杭州，陈艺志带着楼家月先去大哥大嫂家的房子前看了看，他担心这些天，大哥一家也许回来了，结果门上仍旧是一把锁，而且铁锁已经生了锈，他上次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仍旧是什么样子。
很明显，大哥一家没有回来过。
陈艺志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失望难过，对楼家月说道：“你看，时光流去，我们老了，这些花草树木，这些屋檐门窗，却好像没有变，有时候物的寿命比我们人的寿命长多了。”
他真的害怕大哥大嫂一家就这样死了。
楼家月看着那庭院里的大槐树，树身已经有十多米高，巨大的树冠形成伞状，遮挡着整个庭院。
她轻轻地说道：“站在这里，我就想起，那一年，我假装你的未婚妻，来到你大哥大嫂家，我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而你，高大清瘦，一身灰色的手艺人袍子，害羞腼腆，时光啊，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一转眼，你我都老了。”
陈艺志也有些感伤，点点头，说道：“是啊，真的，家月啊，我们只是老了，这几十年，还有不少人死于战乱，死于疾病，能够活着老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楼家月笑了起来，收了伤感的情绪，说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艺志啊，看到此情此景，我们更应该珍惜时光，及时行乐，生命非常短暂脆弱，是不是？”
陈艺志如同遇到知音，感觉这个世界上最懂自己的还是妻子，他点点头，说道：“是啊是啊，所以当时在新加坡，不管你和你大哥如何跳出来反对我回国，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国安家，这样我以后就没有任何憾事，家月，这就是你说的生命短暂脆弱，我们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晚了就来不及了。太太哪，你现在懂得我了吧。”
家月点点头，看看四周，说道：“我看三个孩子也累了，我们还是早点决定在哪安家吧，今天先去找个酒店住下来，然后物色房子。”
陈艺志看到疲倦得不停打呵欠的复兴，说道：“对对，我们先去住酒店，在酒店住下来后，我们再去看看你家在杭州的老房子，如果还完整的话，我们就把它买下来，住到从前的房子里去。”
楼家月笑笑，点点头，她正有此意。
当天晚上，他们五个人就在杭州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三个孩子因为一路太疲倦，还在床上睡着，楼家月和陈艺志就起来了。
他们先去看楼家月爹娘的墓地，家月买了鲜花和炮竹，打算替自己和大哥祭扫一下，家月买鲜花纸钱炮竹的时候，体贴的陈艺志买了一把砍柴的刀，到了墓地，楼家月看到那坟头的荒草已经两米多高，不由心痛得放声大哭。
她哭倒在爹娘的墓前，难过地愧地说道：“爹啊，娘啊，女儿不孝啊，这么多年了，现在才回来看你们，爹啊，娘啊，不是女儿不想来看你们，实在是回不来，爹啊，娘啊，对不起——”
家月不停地磕着头，雪白的额头上沾着黄泥，她披头散发，泪流满面，愧疚感让她的心痛苦得如同针扎。
陈艺志看在眼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出声安慰妻子，他知道人需要地方发泄，对于女人来说，哭是一种发泄的好办法。
他直接挽起衣袖，拿起路上买来的砍柴的刀，开始清理坟前的荒草。他是农民出身，从小就是干农活的好手，所以等到家月哭得累了，嗓子哑了，抬起头寻找陈艺志时，才发现他拿着一把砍柴的刀直起腰来，看着她。
此时此刻，爹娘坟上的杂草，甚至包括坟墓四周的杂草全部清理干净了。鲜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墓碑前面。
楼家月心中一暖，看了陈艺志一眼，陈艺志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将哭倒在地的她扶起，对她说道：“来，咱们一起跪在爹娘面前，给他们两老磕几个头。”
楼家月看到陈艺志的手，只见上面鲜血淋淋，长满大小水泡，应该是刚才清理杂草时，用力过猛，再加上长时间劳作的关系，被杂草上的尖刺伤到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艺志的手，胸中掠过一阵又一阵暖流，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嫁错人。
陈艺志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你买纸钱的时候，买一把砍柴的刀带上吧。”
楼家月摸了摸他手上的水泡，对他说道：“现在知道了，你这个人，有时候很粗心，有时候又心细如发，你还别说——”她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堆积在一旁，像座小山的杂草，对陈艺志感叹道，“这杂草，没有你帮忙，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清理。”
陈艺志笑道：“所以说，你大户人家的小姐，嫁给一个农民，嫁给一个手艺人，还是有好处的，对不对？”
楼家月笑了，一会又立马止住笑，对陈艺志说道：“今天来给爹娘祭拜，居然和你在坟前有说有笑，太不应该了，不能笑，不能笑。”
陈艺志看看四周无人，干脆搂着楼家月，对她说道：“又有什么关系，二老看到我们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恩爱，泉下有知，都会很高兴的。”
家月想了想，认为陈艺志说得在理，便嘴角再次上扬起来。
夫妻俩跪在爹娘的坟前，楼家月先跪下，想起这些年都没有来看过老人家，内心有愧，又泪如雨下。陈艺志后跪，他先找出火机，把那一堆堆积的杂草点着烧上了，青烟袅袅上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