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六)
陈艺志和楼家月震惊的是,当年复兴只有三岁左右,居然记得那么小的事情。他们一直以为,对于从前,大宝和复兴同时得天花,他们因为穷,只能做出二选一,为了大义,他们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件事,只有他们夫妻两个知道,复兴绝对不会知道。如今复兴亲自说出口,夫妻俩才明白过来,原来复兴什么都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一声不吭地长大,这个孩子心思多么慎密,心机多么深沉啊!
陈文艺震惊的是,她从来不知道哥哥和嫂子,为了救她女儿的命,舍弃了他们亲生的儿子!
陈文艺向前一步,快速地看向陈艺志和楼家月,对陈艺志急切地问道:“哥,复兴说的是真的吗?”声音如同风中的蛛丝,瑟瑟发抖。
陈艺志低下头,选择沉默,拒绝回答妹妹。
陈文艺只好看向楼家月,向前一步,对她急急问询道:“嫂子,复兴说的是真的吗?”
楼家月不敢看陈文艺的眼睛,她瞄了一眼自家男人,看到陈艺志不吭声,她也只能不吭声。
旧伤口已经结了痂,如今因为文艺认孩子的事,又重新揭开,是鲜血淋淋的伤痛。
到这个时候,陈文艺才猛地发现,她回家这么久,只看到自己三个孩子,没有看到哥哥和嫂子的孩子。
难道?
一个想法如同夏日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然后久久不去。她震惊地抬起头来,焦急地四处寻找,结果一无所获。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文艺面色苍白,对陈艺志慌乱地问道:“哥,如果复兴说的是假的,那么大宝呢?我回家这么久,怎么没见到你们的孩子?大宝呢?这些年来,难道你们没有再生养?其它孩子呢?”
回答陈文艺的是,是庞复兴的数声冷笑。
这些冷笑,如同尖刀一般,刺入了陈文艺的心脏,刀深没柄。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楼家月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道:“文艺,我们有两个孩子。老大现在考上了剑桥大学,我大哥在国外照顾他,老二是个女儿,在美国上学,我大嫂在照顾她,我十分放心。”
往事如同潮水般向心里涌来,千头万绪,楼家月不知从何说起,如今数数,她已经将近五年没有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了!
思念和牵挂如影随形,无数个夜晚,泪水打湿枕巾。
都是作母亲的,哪能不想念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陈文艺认亲这件事解决之后,她就一定要想方设法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们,现在国内太平无事了,让他们全家,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全部回国。
陈文艺仔细听完楼家月的回答,仍然没有听到“大宝”两个字,她愣了愣,对楼家月问道:“那么大宝呢?嫂子,你刚才嘴里说的老大,读剑桥大学的那个,就是大宝吗?”
她清楚地记得,大宝要比自己的女儿复兴大一点点头,是个男孩子。她多么希望那个读剑桥大学的孩子就是大宝!
楼家月不知道如何撒谎,又不想说出实情让陈文艺难过。想起大宝,她的内心如同针扎一般,那种失去亲生孩子的痛苦,不是后面再生孩子就能止住的,也不是事隔多年,可以避免的。都说时光是记忆最好的橡皮擦,可是这句话放在丧子之痛上,就不灵验了。
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想起小小年纪就夭折的大宝,楼家月仍然心如刀割。此时此刻,大宝小小的身躯还埋在香港某个无名的山头,等到什么时候,香港也太平了,她一定要亲自前往,将大宝的骸骨接回来,亲手安葬在楼家的祖坟里。等她百年后,她要与大宝时时相伴。
楼家月思着想着,眼睛红了,她低下头,用一只手捂着脸,哽咽道:“不,我的大儿子不是大宝,他叫陈华盛。”心如刀割。
到了此时此刻,陈文艺终于明白过来,女儿复兴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哥哥嫂子为了保住她的女儿,放弃了自己的儿子,虽然后面又生了一双儿女,但是那种失子之痛,如同烙印,永生难忘!
陈文艺浑身哆嗦,只觉得顷刻间,有一把利锥刺进了她的心房,她的心在滴血,她愧疚地看向陈艺志,又看看楼家月,对他们难过地说道:“哥,嫂子,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大宝,呜呜呜,呜呜呜——”因为自责和难过,陈文艺痛哭失声。
陈艺志沙声道:“妹子,不要说了,不怪你,当时医生也说了,天花这种病,全靠孩子自身的抵抗力,与家里有钱没钱没关系。”
听到这里,楼家月猛地抬起头来,愤怒地看向陈艺志。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了安慰自己的妹子,他还在撒谎!
大宝死了那么多年,他仍然不肯承认,是因为他当时一意孤行,只能用钱给复兴买药,才让大宝惨死的。
如果大宝也有药吃,他也能像复兴一样活下来,到了今年,也十九岁了。
楼家月只觉得寒心,一盆冰水浇头的感觉。
陈文艺看在眼里,没有做声。
陈艺志看妻子一眼,老脸有点热热的,他迅速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庞复兴看到了,却心疼舅妈,她向前几步,冲到楼家月面前,搂着伤心流泪的楼家月,对陈文艺破口大骂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文艺,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这些悲剧都是你当年自私自利酿下的大错,舅舅舅妈失去了大儿子,你知道舅妈差点发疯吗?她大病一场,几个月不吃不喝,不与舅舅说话,差点跟着大宝一起去了,你知不知道?!”庞复兴指责的话语如同暴雨梨花针,让陈文艺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一席话触动了楼家月的回忆,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楼家月的眼泪更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这一路她怎么走过来的。
庞复兴继续控诉着陈文艺,她对她大骂道:“现在我们长大了,你就回来了,想认我们三个,捡个大便宜?你以为这十八年的伤痛,你一句对不起就能消除的?你知道我怎么长大的吗?我病好之后,我就知道我能活着,是用大宝的命换的,我对不起舅舅舅妈,我住在舅舅舅妈家,知道自己杀了他们的亲生儿子,你以为我的生活会过得多快乐?!”
复兴眼里有泪,因为愤怒的控诉,年轻的身体剧烈地一起一伏。
如同轰雷炸顶,楼家月呆住了,她震惊地看向复兴,从来不知道温驯懂事的复兴藏了那么多可怕的心事!
这孩子多么悲伤,多么可怜啊!
所有的孩子里面,复兴总是一声不响的,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给她吃她拿着,给她玩具她也拿着,不给她,她也不要,平时看到她,她就灿烂地笑,亲热地叫她舅妈,看到她干活的时候,别的小孩仿佛没看见,只有复兴,会主动上前帮她的忙。
她那么文静秀气,温驯懂事,体贴周到,惹人怜爱,楼家月特别爱复兴。
可是此时此刻,从复兴的嘴中,她才震惊地知道,从小到大,复兴的文静秀气,温驯懂事,体贴周到,惹人怜爱,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杀死了大宝。
她认为自己背着巨大的罪,她像只蜗牛背着自己的壳,在角落里静悄无言地长大。
楼家月痛苦极了,悔恨极了,她懊悔自己太笨,太不仔细,她心疼复兴,紧紧地搂着她,眼泪流得更多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背负了多大的心事,才艰难长大。
明明心里充满了伤痛,却还时时灿烂地笑着,像一个没事人似的,看似正常地生活着。
庞复兴泪如泉涌,继续指着陈文艺控诉道:“你以为这些就是我受的罪吗?你知不知道,病好之后,我发现我不漂亮了,长了一脸的麻子,去上学,同学和老师都笑话我,他们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麻姑’。我原本成绩很好的,后来因为脸上的麻子,我变得不爱上学了,再后来,我就不肯去学校了。舅舅舅妈以为我是不爱学习了,也就同意我辍学了。他们不知道,是因为脸上的麻子,我被同学嘲笑,我呆在学校如同呆在地狱里,所以我才不去学堂的。陈文艺,你别以为你是国民党的军官太太,我就认你这个娘,我今天告诉你,我,还有大哥,二哥,我们三个人的一生,就是因为你的冷血无情悔掉的!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认你这个妈,你快点死了这条心吧!”
听到这里,陈文艺眼前一黑,痛苦地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陈艺志立马扶着倒地的妹妹,他再也受不了,大喝道:“复兴,不许你这样说话!”
庞复兴吓了一跳,恐惧地看了一眼舅舅,对他小声说道:“舅舅,你不要对我吼,在我心里,你和舅妈才是我的爹和娘,不管你们如何劝说,我都不会和这个女人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