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三)
那一天,陈文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雇主的家的,她的脑袋里嗡嗡的,她摇摇晃晃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身体好像不听自己使唤,两条腿如同两根面条,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耳朵边不时地回响着那个雇主说的话。
因为她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官太太,所以她失去了工作。
没有了工作,她该怎么办,她如何养活自己,养活孩子?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心痛如割,没想到打击来得那么快,让她来不及反应。这个如刀一般的现世,让她怎么努力生存下去?
她在心里哭着呼喊道,三多啊三多,你看到了没有?你的妻子现在正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天空阴暗,如同一块长长的灰色铅板,一阵阵秋风吹过,梧桐树叶子飘落下来,这天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
不过陈文艺是坚强乐观的性格,她情绪低落了一会,又振作起来。
没关系,她对自己安慰道,工作可以再找,反正这个工作距离家的位置太远了,本来也不是十分理想。
然而,当她走到家中,孩子们看到她大白天就回来了,不由十分吃惊,庞复兴缓缓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面色苍白如同死人的陈文艺,她对她一脸震惊地问道:“你不是去上课了吗,怎么刚出去又回来了?”
陈文艺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她跌坐在椅子上,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虽然是白天,但光线昏暗,他们的家又朝向北面,如今呆在房子里,就好像是晚上。
老二庞民族好心地给陈文艺倒了一杯凉开水,递到她的手里,陈文艺感激地微笑,一饮而下。
聪明的庞复兴立马问道:“你失去工作了?”
陈文艺一呆,她的面色苍白如纸,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她不敢看庞复兴的眼睛,她不想欺骗孩子,所以点点头,轻声说道:“虽然没了工作,但结了十天的工钱,所以生活方面,你们不用担心。”她又努力振作精神,对孩子们笑了笑,假装没事人似的说道:“我会继续找工作的,之前那个工作吧,距离家太远,我也不是特别喜欢,现在失去工作了,刚好重新来过,不要紧的,你们不要担心。”她笑了看了看外面暗沉的天色,对他们说道,“我休息一会,就出去找工作,这次一定要找一个离家近,拿钱多的。”
庞复兴却面色发白,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内心隐隐不安,她看了看老大老二,他们的脸上也写满恐惧,她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对陈文艺问道:“那有钱人家为什么要开除你?”
陈文艺双肩一震,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她心痛如裂。沉默的她在纠结着要不要对孩子们说出实话。
聪明的庞复兴却立马猜到了,向前一步,急切地问道:“是不是那个人去调查你了,他看了你的证书,然后知道你的名字,就去调查你了,然后他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老大老二立马抬起头,紧张地看向陈文艺,房间好像随时会着火。
庞复兴从小在陈艺志家长大,楼家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每次招一个重要的下人,总要做仔细的调查,所以庞复兴知道这些有钱人家的路数。
陈文艺面色惨白如纸,在小女儿的再三逼问下,知道事情再也瞒不住,她沉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陈文艺的肯定回答,如同晴天霹雳,庞复兴震惊得后退一步,身子摇晃,她好像在经历地震海啸。
老大老二也面色苍白。
在此之前,陈文艺选择安家在一个偏静的胡同深处,庞复兴就不满意不理解,陈文艺解释说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所以要隐姓埋名,庞复兴也不认可,她觉得陈文艺是夸大其辞,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谁会为难她呢。
现在她知道,不是陈文艺自己吓自己,是她太天真幼稚了!
现实是无比残酷的。
庞复兴想到自身,她的梦想,她的未来,难道都因为有这样一个娘葬送吗?
她闪闪发光的梦相,会因为这样一个娘变成泡影?
她轻轻地说道:“如果因为你的身份,别人不肯请你工作,那么会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我和二哥都不能加入**。”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陈文艺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两个孩子,他们居然真的想加入**!
她控制住慌乱的心情,对他们努力笑了笑,干巴巴地劝道:“你们为什么要加入**呢,当老百姓不是挺好吗?”
庞复兴和庞民族脸上的担心更浓。他们愤怒地瞪了陈文艺一眼,对于她的不理解十分生气。
这个时候,外面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一家人吓得站了起来,快速地互相靠近,缩成一团。
陈文艺屏气息声地听着,极致的安静后,就听到房东说道:“你要找的人好像和我的租客有些像,没错,是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女的虽然年纪大,但长得很秀丽,有个女孩很好看,但脸上有麻子。”
陈文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谁在找他们?
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妹妹,妹妹,复兴,复兴,是你们吗?”
居然是二哥!陈文艺呆住了。
三个孩子已经欢呼着“舅舅”齐齐冲向了门外。
陈艺志已经找寻了陈文艺和三个孩子十天了。此时此刻,他的胡子长成了灌木丛,蓬头垢面,如同一个要饭之人。
陈文艺急步跑出来,看到陈艺志的模样,她呆住了,情不自禁地眼里涌出泪珠。
陈艺志手里拿着两张纸板,一张绘着陈文艺穿着月白色旗袍的模样,一张绘着三个孩子,其中扎着麻花瓣的复兴明为特征明显,因为她脸上的麻点也画出来了。
这十天来,陈艺志就拿着这两张画板,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四处寻找。在此之前,他找寻大哥大嫂一家,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给他积累了丰富的寻人经验,虽然大哥大嫂一家没找着,但是这些经验帮助他快速找到了陈文艺和三个孩子。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陈文艺和三个孩子在成都。陈文艺呢,在出事之后,也没有选择带着三个孩子离开成都到别的地方安家,以上这些原因,才是陈艺志最终找到他们的原因。
“哥——”陈文艺喃喃地叫着二哥,眼泪双流。
当时,带着三个孩子离开陈家村时,她是高高兴兴,志得意满的,她满心想的是回到成都,与庞三多相见,他看到三个孩子会是多么激动多么开心,然后他们一家团圆,他们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坐飞机去台湾。
谁成想,短短几天时间,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下子,沧海变桑田。国民党突然一夜之间撤走,庞三多来不及给陈文艺留下信件与财产,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
陈艺志也十分激动,他向前一步,睁大眼睛,看着妹妹和三个孩子,他们都还平安地活着,他找到了他们,这对于陈艺志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他是男人,不会流泪,但是他的眼睛红红的,鼻子长时间发酸,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静静地笑着,对他们道:“我找到你们了,以后,咱们在一起,你们就不会受苦了。”
“舅舅,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们的!”庞复兴冲在最前面,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扑到陈艺志的面前,她的小脸如同玫瑰似的红红的,大大的眼睛像星星似的发着亮光。
庞中华与庞民族也飞快地跑到陈艺志面前,他们看着舅舅,傻傻地笑着。
陈艺志看着三个孩子,点点头,眼睛里有泪花在闪动,他看着三个孩子,孩子们衣服干净,白净的脸蛋上有红润的气色,可见这些天,孩子们并没有受苦。
他又看向孩子们身后的房子,刚才经过那小小的深深的胡同时,他就内心不安,如果妹妹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在这样条件差的地方,那他的心会疼得滴血。
如今与妹妹和三个孩子重逢,他知道他们真的生活在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陈艺志不由非常难过,一颗心简直针扎似的。
就算小时候,父亲病逝,他只有八岁,妹妹也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差的房子!
此时此刻,房东看到他们兄妹重逢,笑了笑,已经识趣地离开。
小小的幽暗院子里,只有陈家兄妹以及三个孩子。
陈文艺含着眼泪走到陈艺志面前,看到二哥来了,她就不用再故作坚强了。
陈艺志仍旧看着那小小的阴暗潮湿的房子,皱着眉头,喃喃地说道:“这地方怎么能住人?”陈文艺努力笑了笑,说道:“还好啊,我们住得挺开心的。”
陈艺志内心一阵刀割般的难过,想着妹妹自从嫁给庞三多之后,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军官太太,从来没吃过苦,如今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像只老鼠似的活在阴暗的洞穴里。
陈艺志的眼睛红红的,他叹一口气,对他们说道:“我送走你们后,在陈家村呆了两天,就回杭州了,没曾想,刚出汽车站,就看到报纸上的新闻,知道你们没有走,我立马就寻来了,我已经来成都十多天了,唉,总算找到你们了。”
陈艺志努力笑了笑,一颗心却无比惨痛。命运啊,命运就像一只魔掌,时时掐在普通人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