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三十五)
陈艺志摸摸自己灰白的头发,以及满脸的皱纹,再戳戳自己眼下的眼包,他愉快又夸张地看着家明,一双眼睛因为激动欢喜,闪闪发光。楼家明看到陈艺志不惜自损以抬高他的份上,控制不住地笑了。
兄弟隔了多年重逢,心情相当愉快。
楼家明保养得体,看上去如同四十出头,陈艺志不由叹服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好看的人,不管年轻还是年老,都一样好看!你看我,这眼包如同坟包啊!”说罢又戳戳自己的两个眼袋。
家明笑了,兄弟感情一如从前,没有因为十多年的分离变得生疏。
陈艺志对楼家明问道:“这次回国了, 就不走了吧?”他是多么希望家明能留下来!两个人又像年轻时一样创业打天下!
楼家明摇了摇头,对陈艺志回答道:“我这次回国,一来是送华盛回来,二来是我离开祖国多年,回来看看,三来,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托付于你,办完事情后,我还是要回去的。”
陈艺志不由有些失望。
家明看看他,对他解释说道:“只有大太太回来了,二太太和你女儿都还在美国呢,艺志哪,你的宝贝女儿和我家老二居然能谈到一块去,现在我家老二把她疼得像亲闺女似的,两个人现在都是美国做派,不肯回来,所以我也就没带她们回来。”
陈艺志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她们不回来也不要紧。”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家明的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孩,他不由征了征,久远的记忆涌上心房。
他看向那个外国男孩,只觉得这孩子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难道他是?
陈艺志控制不住地对楼家明问道:“这位是——”
男孩走到陈艺志面前,恭敬有礼地招呼道:“陈伯伯,你好,我叫杰克——”居然能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陈艺志大跌眼镜,对楼家明问道:“他是——”
楼家明得意又慈爱地看了一眼杰克,双眉带彩地对陈艺志说道:“一会再对你解释吧,我累了,咱们先回家。”
陈艺志看到楼家明确实风尘仆仆,一脸疲倦,便点点头,压下一肚子的疑问,一行人回家去。
看到杭州的风土人情,楼家明感慨万千,还在回家的车上,就已经湿了眼眶。
往事如同潮水,涌至心房,让他百感交集。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父母的坟前扫墓。楼家明拿着鲜花和纸元宝,远远地看到爹娘的坟墓,就已经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愧疚啊愧疚,如同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
去国他乡,一别十几年,这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扫过一次墓。他真是不孝子!
楼家明哭倒在坟前,梁思雅陪他跪着,也泣不成声。
家明对站在他身后的杰克哽咽说道:“杰克,你也跪下。”
陈艺志听到这里,如同晴天霹雳,他猛地抬起头来,睁了睁眼睛,楼家月也一脸震惊,杰克好像很听家明的话,老老实实地挨着楼家明跪下。如果不是那如同天使光环的金发,陈艺志真怀疑杰克是楼家明的孩子。
陈艺志一会看看楼家明,一会看看杰克,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太确认。
楼家明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干了,嗓子哑了,他才停止哭泣,陈艺志替他倒上酒,又在他爹娘的墓前摆上鲜花,点燃纸钱和纸元宝。
青烟袅袅上升,四周一片静寂。
楼家明举起酒杯,哽咽道:“爹,娘,离开了十几年,儿不孝啊!”说罢又放声大哭,眼泪双流。
听者无不动容。
楼家月站在一旁,听得红了眼眶,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与陈艺志刚刚从新加坡回杭州的情景,那个时候才叫凄惨呢,爹娘的坟墓淹没在杂草组成的绿色海洋里,那杂草有两米多高,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坟墓。
她可以理解大哥的愧疚之心。
楼家明将杯中酒洒向墓前,又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对着墓碑惭愧说道:“爹,娘,儿子原本在你们身边,后来从杭州到上海,又从上海到香港,再从香港到新加坡,接着是从新加坡到美国,儿子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越走越远,好像回不来了——呜呜呜,呜呜鸣——”楼家明如同一个失家的孩子,在那里哭得泣不成声。
不远的一棵树上,杜鹃鸟在叫着“速归,速归。”楼家明听得心中惨,那杜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望归”此时此刻不停鸣叫的鸟儿,好像是父母的亡魂。
陈艺志站在楼家明的身边,叹息一声,对他安慰道:“说什么傻话,现在新中国成立了,一片太平景象,你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他的语气是坚定的乐观的自信的。
楼家明含着眼泪看了一眼陈艺志,他不知道陈艺志对于时局的自信从何而来,他想着艺志心思单纯,一辈子除了他的木雕事业,就是想着为这个国家为其他人做一些好事,他的脑子里没有复杂的想法,反倒容易获得快乐,不像他,想东想西,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反倒没那么开心。
楼家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他又抬头看了看杭州郊外蓝蓝的天,如同深山湖水似的,和资本主义的天空完全不一样。
他感慨地说道:“爹,娘,你们不在了,我这趟回国,北京就不去了。我在北京长大,在记忆中,北京的老房子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后来,我在国外留学时,你们又举家迁到了杭州,都是因为该死的战乱!我呢,也是因为该死的战乱,这些年流离失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我走遍了全世界,我却发现,我没有家了——”楼家明说到这里,脸色灰败,心中的惨痛无法用语言形容。
一个人没有家,如同无脚之鸟,是真正的可怜,只能不停地飞着,永远不能停下来歇一歇,也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
陈艺志听得心疼,对楼家明大声说道:“说什么傻话,我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怎么没有家?就算我死了,我儿子的家就是你的家!”
楼家明看了一眼陈艺志,胸中掠过一阵阵暖流。
梁思雅看到自家男人异常悲痛,只好对他安慰道:“家明哪,这古话说了,‘心安处就是家’。”
跟随前来的陈华盛也用恭敬的语气说道:“舅舅,**年轻的时候写过一首诗,他在诗中写道“男儿壮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舅舅,我们都要向主席学习!”
楼家明一征,果然内心好受了许多,他看向陈华盛,现在多多少少有些理解这个孩子决定回国的原因了。
原来,**主席是他的偶像。
楼家月向前,扶起大哥大嫂,到了此时此刻,楼家明才发现爹娘的坟墓没有一点点杂草,他刚才过来扫墓时,发现墓碑前摆着菊花,这菊花还很新鲜,应该是前不久有人来扫墓了。
他又看了看四周,那些无人打理的坟墓早就淹没在杂草里面,如果有人想去扫墓的话,必须拨开杂草。
两厢对比,楼家明才明白,这些年来,爹娘的坟墓一直有人在维护,定时清除杂草,定时扫墓,定时把陇上松散的黄土再培上去,定时把淤积的雨水清除掉。
楼家明心中一暖,看向陈艺志,对他感激地说道:“艺志,我爹娘的坟墓,这些年,劳你费心了!”
陈艺志笑道:“我不是爹和娘的女婿么,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维护爹娘的坟墓,是理所应当的,再说了,你对爹娘有感情,我对爹娘一样有感情啊!你知道吗?我有一年春天做梦,梦见爹来找我,说他睡得不好,双脚总是泡在水里,难受啊。第二天,我就到坟前来看了,我四周观察,很快发现春天的雨水多,那雨水都流进墓里了,估计泡到了爹放脚的地方,所以我立马挖了一条小渠,把淤积在那里的雨水引开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做过爹说水泡脚的梦了。”
哈——家明听得笑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陈艺志评价道:“迷信。”
艺志倒是兴致高昂,又继续说道:“有一年清明节快到了,娘给我托梦,说她只有一只耳环了,另外一只掉了。我醒来后,寻思娘是不是没钱花了,咱爹娘可是大户人家啊,哪能到了另一个世界就没钱花了呢,所以我在那年清明节,给爹娘烧了很多纸元宝,还给爹娘烧了房,烧了车,烧了马,烧了佣人,电话,现在时兴的电视机,我也给爹娘烧了一个——总之,就算在另一个世界,咱也得让爹娘过上好日子是不是——”
一席话把大家全部逗笑了。原本沉痛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那金发的外国男孩这个时候说道:“陈伯伯,我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化,属你今天说的这个最有趣!这叫死神文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