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娘,你放心吧,我现在是半作了。”陈文志孝顺懂事,立马安慰母亲,“过一两年,我升把作,到时候半份工资变成整份工资,我有了钱,有了时间就经常去城里看看大哥一家。”
李翠仙点点头,内心一片温暖,她轻轻说道:“你舅的光景己不如从前了,你是应该多去看看。”
原以为自己一辈子要大哥一家照顾,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轮到她家照顾大哥了。
李翠仙感慨万千,她思量着说道:“我好多年没看到父母亲了,下次,我和你一起进城。”
“行,娘,到时我给你雇一顶轿子。”
李翠仙笑了,拍了拍小儿子的手,心里暖暖的。
陈文志在家里坐了一会,告诉了娘所有进城的情形,然后就去师父家做活去了。
梅福看到他的短发,也没说什么,自己转身进屋,出来已经是一个寸头,他是陈家村第二个剪掉辫子的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寸头,来一句:“清爽!”
陈文志乐了,觉得师父真好玩,就跟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梅福笑了笑说道:“早就想剪了,之前那个月亮门,没时间修剪,刘海比女人还长,搞得我男不男,女不女的。呵呵呵,呵呵呵。”
师徒俩各自,摸着自己的短发,互相张望着傻乐着。
然而,母老虎师娘在房间里号啕大哭。
陈文志听了听哭声,望了望房间的方向,一脸的问号。
师娘是河东狮,为人凶悍,这好像是陈文志第一次听到师娘像个小女人似的哭。
梅福朝房子呶呶嘴,悄声告诉徒弟:“大清亡了,你师娘为她爹温秀才难过哩。昨天温秀才在家里寻死觅活,被你师娘赶回家救下来了。温秀才说他原本还打算中个进士的,天天都在温书准备着,结果大清亡了,科考不存在了,唉——”
梅福一脸解脱的喜悦。
陈文志想到大哥,读书人比起他们手艺人来,真是清高又脆弱啊,清高似天上云,脆弱如琉璃。
这一点苦难算得了什么呢?人生中的苦难多如牛毛呢。
他思量着问道:“师父,你说这前清不存在了,民国了,读书人以后的出路在哪里?”
“不知道——”梅福想了想,拍拍胸脯,对他豪气地笑道,“咱们手艺人有一技傍身,改朝换代也不怕!”
陈文志笑笑,点点头,开心地说道:“师父,这样看来,还是咱们手艺人好啊。”
“那是自然。幸好当年,你认了为师作师傅学手艺啊——”
梅福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得意洋洋。
陈文志偷着乐了,在此之前的无数次,师父可不是这样说的呢。
师娘仿佛听到他们的对话,哭得更大声了,陈文志小声对梅福说道:“师父,师娘那么伤心,你也不去劝劝?”
梅福朝房间瞪一眼,沉下脸来,对他回道:“不去了,她以前对我非打即骂,就因为她是秀才之女,现在秀才不值钱啦,她又胖又丑,我才懒得管她!”
陈文志偷偷笑了,看来外面改朝换代了,师父家也改朝换代了。
半小时后,师徒俩正做活做得热火朝天,师娘出来了,低声下气的,温柔似水的,给他们送了茶水和点心来,那神情模样,还真像她的名字“温柔”哩。
陈文志乐不可吱,师父的腰杆子也硬了起来,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二朗腿,喝过茶,又拿过烟袋,叫小温柔点烟,着实像个老爷似的享受了一番。
享受完之后,师娘像个小丫环似的安静地退到房间去了。
师父烟袋一放,对埋头做活的陈文志开心地说道:“文志,从明天开始,这些活交给你其它师哥师弟做罢,咱们俩要一起做一个大活。”
大活?文志抬起头来,内心一阵好奇。
梅福眯眯笑,昂首站了起来,对他骄傲地说道:“是北洋政府委托卢老板雕的,卢老板又委托了我,这木雕要放在杭州市博物馆的,是可以传承百年的艺术品呀。”
文志听得一颗心怦怦跳如同擂鼓。他终于等到了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了,那就是与师父合作,出一件大活。
在他8岁入师门那天,就渴望着有一天,能和师父一起做个大活,现在八年了,他16岁了,成人了,终于可以和师父一起创作了,他激动地俊脸通红,胸腔里仿佛住了一只疯狂的兔子,他紧张地问道:“雕的内容是什么?”
梅福笑了笑,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得意地说道:“《西湖十景》!”
啊!陈文志更加紧张了,周身的血液都在啸叫着奔走。
师父笑着告诉他:“要把西湖著名的十个景点都雕进去,组成一个整体,长三百米,高一百八十米,木头重适五百斤,是上等的黄花梨木。所以,西湖十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一个都不能少。”
这就是梅福决定让陈文志与他一起创作的原因。
他老了,有时候感觉力不从心,手脚不听使唤,这《西湖十景》在细节处见真功夫,卢老板倒是很信任他,他却渐渐不信任自己了,打胚的时候他能独立完成,可是到了后面,他肯定就无法胜任了。
文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相信他的天赋和手艺。
文志听到卢老板两个字就脑袋嗡嗡作响,那可是仙儿的爹啊!也许这《西湖十景》雕好了,他就可以见到卢老板,也能见到仙儿了!
陈文志激动得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飞过。
梅福看到徒弟紧张兴奋的样子,对他问道:“文志,你有没有信心?”
陈文志立马点点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心全都是汗。
他八年来含辛茹苦,一心学艺。夏天蚊子多,便把双脚放在酒坛里,伏案描写,各种《雕花谱》全部反复学习描画,花草虫鱼,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在他的刻刀下,全部能栩栩如生,此外,深浮雕、浅浮雕、线雕、镂空雕、圆雕,各种技法,也在师父的倾囊相授下,炉火纯青,现在,考验他的时候到了!
他抬头挺胸,朗声道:“师父,你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他绝对不会让师父失望,也不会让卢老板,让仙儿失望。
以前是纸上学艺,现在则到了上战场见真功夫的时刻。
梅福满意地点点头,对他说道:“文志呐,这《西湖十景》雕完了,顺利交接,我想,不但是我,整个浙江省杭州城的同行,都会升你作把作的。”
真的?!陈文志眼里射出亮光,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他原想着要再过一两年,等到他18岁成年,才能升作把作,没想到只要把《西湖十景》雕完交接,就可以升作把作!在木雕这一行,半作把作并没有什么证书,唯一的证书便是凭实力说话,能拿得出像样的作品。
文志知道师父没有骗他,这《西湖十景》便是他升为把作,在木雕这一行,登堂入室的敲门砖!只要做成了,他肯定是整个木雕界最年轻的把作!
到时候,作为最年轻的把作,他就有全份的工资了,有了钱,就可以照顾母亲妹妹大哥他们,还能给家里盖大房子,真是太好啦!
陈文志年轻英俊的脸焕发出异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