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一十三)
楼家明流着泪对妹妹央求着说道:“你去陪她吧,送她最后一程,这辈子,是我对不起她,我知道她一直怪我,怨我,我想补偿她,可是她不给我机会,现在你代我补偿她吧。”
家月点点头,擦了擦眼泪,然后往大嫂的房间走去。
因为她的到来,原本围观的亲朋自动让到两边,分开一条路,楼家月就沿着这条路走进了大嫂的房间。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有临终人躺着的房间,充满死亡的气息,就好像死神栖息在床头。
楼家月含着眼泪走到床边,大嫂就躺在床上,房间里原本陪着思雅的人,看到家月来了,立马把思雅身边的位置让出来,家月坐下,紧紧地握着大嫂的手,含泪哽咽地叫了一声:“嫂子,我来了——”
梁思雅的手,因为病和老,已经干枯得像鸟爪。
看到这个样子的梁思雅,楼家月心如刀割,她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病中的大嫂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如同一具蒙着皮的骷髅,那薄薄的毯子下面的盖着的,仿佛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一幅骨架,一根木头。
梁思雅闭着眼睛,艰难的呼吸着,每次呼吸,好像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火焰,她的肋骨立起来,聚拢在中间形成一个小山形,她不停地摇着头,非常痛苦,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如果不是因为这起伏,楼家月以为大嫂早就死了。
看到她那样艰难的呼吸,身旁所有的人都希望她快点咽下最后一口气,早点摆脱这可怕的痛苦。
“大嫂,我是家月,你是不是在等我——”楼家月的眼泪流得像小河。
梁思雅终于听到了,握着家月的手紧了紧,楼家月腾出另外一只手,替大嫂抚摸着胸口,帮她把那口火焰般的浊气排出来,又让她吸进去一些新鲜空气,然后她对身旁侍候的人说道:“水——”
因为多日不进食,再加上呼吸困难,梁思雅的嘴唇已经干得脱皮。
楼家月看着这样形如骷髅的大嫂,再想起与大嫂初见面时,她如同春日里枝头俏丽的海棠花,粉白相间,两厢对比,才知道生命的短暂与脆弱!
海棠花谢了,明年春天还会再开,可是人的生命呢,人能死而复生吗,不能!
想起即将离开人世的大嫂,楼家月泣不成声。
她也震惊地懂得,自己也必将走向死亡的残酷事实。
侍候的人很快的端来一杯水,楼家月想让大嫂喝水,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张开嘴唇了,无奈之下,楼家月急中生智,让人拿来一只斩新的毛笔,用笔毛润湿水,然后涂抹在大嫂的嘴唇上。
几分钟后,楼家月的照顾仿佛起了作用,梁思雅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她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楼家月。
两行眼泪从她干枯的大眼内流了下来,她轻轻地唤道:“家月——”
楼家月又开始流泪,她握紧了大嫂的手,倾过身子,对梁思雅极其温柔地说道:“嫂子,我在——”
梁思雅干枯的脸上有了笑容,身旁的人看到梁思雅的反应,纷纷惊叹一声,觉得这是奇迹。
只有楼家月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他们纷纷议论,她果然是在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她的男人楼家明,而是小姑子楼家月,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有人早就急急地给楼家明通风报信去了。
楼家明流着眼泪拄着拐杖急急地赶了进来。他走得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他走到思雅面前,倾过身子,对她流泪说道:“思雅,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家明啊,我不能没有你,我还活着,你怎么能走,你不能走呀。”此时此刻,老态聋钟的楼家明已经哭得像个孩子。
梁思雅的呼吸又艰难起来。她痛苦地摇着头,喉咙口仿佛有火焰。
家月生气了,对家明喝道:“你不要哭,她要走了,你让她安心走不成吗?”语气十分严厉。
楼家明被吓住了,噤了声,只是眼泪疯狂地流,他想着他与思雅的一生,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她十岁就嫁给他了,然后他出国留学,她在他家,替他孝顺父母,他学成归国,她出落得比分别时更加美丽,性格也更加温驯,她是大家闺秀的典范,一辈子敬他如天如地,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
可是他,因为花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伤心——
楼家明的愧疚感如同潮水,想到思雅要撒手人寰,从此这个残酷的人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楼家明就如同失去庇护的孩子,泣不成声。
梁思雅看着家月,对她央求说道:“家,家月,我很难受,抱,抱着我——”
家明立马对家月说道:“让我来抱她——”
他想把握最后一次机会弥补。
然而,思雅却摇摇头,说道:“我要家,月,家,月——”已经吐字十分艰难了。
楼家月哭着上床,半坐在床头,将梁思雅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抱在胸前。
思雅舒服了,她闭上眼睛,呼吸好受了一些。
家月泪落如雨。
时间过了几分钟,梁思雅喘息均匀了,感觉好受了一点,她再次睁开眼睛,她的视线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在楼家明的身上停了一停,然后落在家月的脸上。
她艰难地说道:“我,我这辈子,对得起,所,所有人,唯,唯独,对不起,我,我自己!”
楼家月眼泪更多,抱紧了嫂子。
梁思雅又停了停,等到重新蓄了最后一口气,留恋地看了看家月,对她艰难地说道:“如,如果有,有下,下辈子,我再,再做女人,我,我一定要,要——”
一个“要”字说了好几遍,梁思雅的胸脯开始剧烈地起伏起来,大家知道她快不行了,关切地围拢过来。
思雅最后看着楼家月,说道:“要,做你!”然后一口气提不上来,手搭拉下去,在楼家月的怀中过世了。
楼家明最先发现梁思雅死去的,“卟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楼家月抱紧了嫂子,她不再呼吸,胸口也不再剧烈地起伏,原本有些温热的身子渐渐变得僵硬冰凉。
在大哥痛彻心扉的哭声中,楼家月的心中一片空虚痛苦苍茫。
她心想,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人,渐渐的,一个个老去,死去,她在这个世上越来越孤独了。
年轻的时候害怕突然横死,可是年纪大了,随着同龄人一个一个死去,那种“访旧半为鬼”的情境,让她反倒不再害怕死亡,痛苦迷茫的时候,甚至渴望着死亡快点到来。
嫂子死了,她更寂寞了,她的时日更少了!
梁思雅的葬礼办得很隆重热闹,葬事过后,楼家月受到大嫂过世的刺激,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更加珍惜现在的时光,她又去北京出差了,她一定要追梦惜时,在自己活着时,完成自己年轻时所有的心愿。
她仿佛更加有力量了,整个人也变得更加年轻了。
楼家明却因为大太太的死,整个人受到沉重的打击,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大太太过世后,楼家明大病了一场,二太太衣不解带地侍候着。
病好之后,楼家明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经常坐在一个地方,像石像似的发呆。
对于房地产公司,也没有了从前的热情,梁思雅过世一个多月后,他便把公司的总经理位置让给了大儿子,也就是他与思雅生的孩子,自己挂名一个董事长,自己给自己退休了。
此外,大太太过世了,楼家明便成了一个没有老婆的男人,因为他家势雄厚,因此,虽然年纪老大,也依旧有上门提亲做介绍的人,楼家明连去看看的心理都没有。
二太太张姗姗呢,自从新中国成立后,因为**是明文规定“一夫一妻”制,她作为楼家明的妾,便隐藏了真实身份,对外宣称是思雅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因为战乱,家里人都死光了,她无依无靠,所以和家明他们一起过日子。几个孩子,思雅和家明生的,以及自己和家明生的女儿,在外人面前,全部叫她做“姨”。
张珊珊痛恨这个不明身份的“姨”!这些年,她呆在楼家,陪伴在家明左右,一直思量着是不是要这样过下去?还是和家明离婚,重新寻找出路。
如今大太太梁思雅死了,楼家明妻子的位子腾空出来了,张珊珊倒是看到了希望。她心想,外面的男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家明虽然花心,但现在老了,好像也改了心性,此外,家明有钱,要是家明娶了她,把她的身份扶正了,那么,和家明过到死也是一条好路。
因此,在楼家明生病期间,张珊珊细心地照顾着,她的渴望,如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所有人在碰到这件事上,好像聋了,瞎了,张珊珊生气了,失望了,吃饭的时候,干脆指桑骂槐,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怒气,说自己辛苦了那么多年,到老了连个身份都没有,以前思雅活着,她不好意思要身份,现在思雅死了,她完全可以——
等到她委屈地说完,楼家明才抬起头来,对张珊珊说道:“要我把你扶正?你不要想了!我的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梁思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