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八)
陈艺志想到这里,笑了笑,对女儿温和地说道:“没错,你是向我请示过这件事情,那么现在,谁是吉姆的木雕师父?”
陈爱月听到这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涨红了脸,一颗心怦怦狂跳,她担心说出真相,父亲会雷霆震怒。
陈爱月偷偷地看了一眼吉姆,鼓起勇气对父亲口吃说道:“我是吉姆的师,师父,爸,这个木雕学院,除了你之外,属我手艺最好,所以我教吉姆比较好。”
“不好——”陈艺志板着脸回答道。
陈爱月愣住了,一颗心跳到嗓子眼,面色变得如纸般苍白,果然,父亲生气了,吉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时间过去了几分钟,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艺志才出声解释道:“你是我女儿,吉姆是我女婿,如今吉姆又成了你的弟子,你又是我的弟子,如此算来,吉姆岂不是我的徒孙吗?他既是我的女婿,又是我的徒孙,岂不乱了辈分?”陈艺志看似严厉的眼睛里有隐藏的顽皮笑意。
陈爱月听得目瞪口呆,想着这辈分有这么重要吗?
父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吉姆面色苍白,额头直冒汗,血液冲击着太阳穴,在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回声,他小声地说道:“爸爸,你不想让我学,那我就不学好了。你千万不要生爱月的气。”他担心暴怒的老丈人会责骂妻子。
陈爱月感动地看了一眼老公。
陈艺志知道两个孩子误会了,干脆扬声笑道:“这样吧,由我来教吉姆,这样辈分就不会乱了。”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吉姆睁大了眼睛,他快速地看了一眼陈爱月,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老丈人要亲自教他?老丈人可是最讨厌他的人啊!
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吉姆快速地眨着眼睛,许久也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只要陈爱月最先反应过来,她惊喜地明白,经过多年对吉姆的考验,父亲终于放下了山一般高的成见。
她激动地拍着吉姆的背部,把他推到父亲面前,对他兴奋地提醒说道:“父亲要亲自收你为徒,快!快跪下!”
吉姆立马慌慌地跪下。
一颗心怦怦狂跳,胸腔如同擂鼓。
“快,快磕头。”陈爱月欣喜地提醒。
好像反应慢了,陈艺志会反悔似的。
吉姆立马听话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头如捣蒜,“砰砰砰”的发出巨大响声。
陈艺志笑起来,亲自向前,扶起吉姆,对他严厉地说道:“吉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第二个弟子,你的妻子也是你的师姐。记住,要好好学习,以后回日本,也要把我们中国的木雕发扬光大,不能丢了先人的脸!”
“是,爸,哦不,师父!”
三个人都笑了。
愉快的笑声洋溢整个木雕工坊的上空。
三个人正高兴的时候,楼家明的大儿子突然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看到陈艺志,立马说道:“伯父,我爹他不行了,你是他最好的兄弟,你去送他一程。”
如同轰雷炸响,陈艺志一呆,立马跟着楼家明的大儿子急匆匆地去了。
到楼家时,已经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济济一堂,此外,除了楼家的亲朋,还有医生,律师。
律师和他的助手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大太太的儿女亲戚,二太太的儿女亲戚,全部都在,乌泱泱的一大片,甚至还有爱丽思和吉姆,居然也在楼家!
为了送家明,他们居然从法国飞到中国来了。
此外,还有一些陈艺志不认识的中年美妇带着年轻的儿女,哭哭啼啼地来到楼家,好像也想分一杯羹。
陈艺志跺跺脚,终于明白过来,楼家马上要上演一场可怕的争产大战了,怪不得楼家明的私人律师如临大敌,他知道楼家明一生风流,这些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是楼家月留下的孽缘。
如今他要死了,关心他的人少,盯着他财产的人多。
楼家月也在,板着脸皱着眉头,今天,主持大局的人是她。
楼家明即将过世,楼家上下乱得如同一锅粥,愁云惨雾,哭声一大片。大太太生的儿子女儿,虽然也能主持大事,毕竟年轻,所以作为亲妹妹,楼家月来料理大局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看到陈艺志,楼家月立马向前,拉住他的手,对他说道:“我哥在等你,快进去——”
陈艺志来不及说话,楼家月已经手上用力,把他推进了楼家明的房间。
陈艺志踉跄地扑进楼家明的房间。
他有些生气,现在家明要老死了,而他和家明年纪差不多,也是一个老人了,楼家月居然不管不顾,就这样用力一推,把他推进来,害得他现在上气不接下气,后背冒汗。
老人是最害怕摔倒的,老人一摔跤,就很容易死掉了,家月真是一点也不心疼他!
等到陈艺志脚步站稳,才发现楼家明的房间点着檀香,香烟袅袅上升,如同人离体的魂魄。
整个房间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那些他生前与他相亲相爱的红颜知己,一个也没有。
陈艺志有些纳闷,心中升起无数问号,他想着二太太,还有爱丽思,以及那些无名无份的中年美妇都在外面,渴求最后一见,为什么家明想见的人却是他呢。
想起外面的女人,以及他们的儿女,陈艺志就摇了摇头,家明还没断气,楼家已经剑拔弩张,律师和律师助手坐在那里,如临大敌,如果家明过世,楼家估计有一场大战。
陈艺志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就听到家明的声音“艺志——”
到了这个时候,陈艺志才发现楼家明半坐在床上,背部枕了一个枕头,他微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陈艺志立马定了定神,走了过去。
看到家明的样子,陈艺志难受啊,一颗心就像刀扎一样,他不想再送老朋友离开这个人世了,他送走一个又一个,感觉越来越孤独。
如果家明就这样走了,他感觉他也不想活了,就好像家明把他的人生都带走了似的!
陈艺志红着眼睛坐到家明床边,一颗心就像刀搅似的痛苦。
家明对他笑了笑,陈艺志看到他穿着整洁舒适的高档睡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容也干净,戴着金边眼镜,一表斯文。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楼家明的大太太离世那个形如骷髅的惨状,不由努力笑了笑,对楼家明安慰道:“家明,你好好的,怎么突然把我叫来,而且外面乌泱泱一大片争产的人,你别开玩笑了,我看你啊,至少还能活二十年!”
二十年?
家明笑了,缓缓地摇了摇头,对陈艺志轻轻说道:“我的家庭医生给我诊断了,我是胃癌晚期,今大早上吐了很多血,已经回天无术了。”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陈艺志脑子里“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他活了大半辈子,自然明白,胃癌如果发展到大量吐血,确实离死期不远了。
陈艺志看着楼家明,猛地意识到,家明从来都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他什么时候一身睡衣在他面前出现过?
他今天没有穿西装,就已经说明一切。
意识到这一点,陈艺志张了张嘴,晶莹的泪花在眼里转动,他想哭,可是看到家明在那里静静地笑着,他哭不出来。
一颗心痛苦地缩成一团。
家明仍旧在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无限的留恋。
陈艺志振作精神,笑了笑,对他说道:“不可能的,你啊,不用担心,这个癌症啊,对于我们老年人来说,就是慢性病!慢性病怕什么,是不是?”
楼家明仍旧微微地笑,不出声,只是平静地看着陈艺志。
陈艺志摸了摸自己雪白的头发,又拍了拍自己皱纹丛生的面容,对家明说道:“你看我,我都还没死呢,你怎么能丢下我先死。”
楼家明缓缓地说道:“我是家月的大哥,自然比你大几岁,我走在你前头,也是正常的,合理的。”
听到这一句,陈艺志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一颗心仿佛被人握在手里随意地搓揉似的。
他真受不了这样的场面。
楼家明叹一口气,闭上眼休息了几分钟,对陈艺志轻轻地说道:“你和我妹离婚的事,我不怪你。”
陈艺志的眼泪更多了,简直如同泉涌,他对楼家明说道:“离了婚我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可是家月不原谅我,家明,你放心,我一会就去找家月,我要请她原谅我,我要和她复婚!”
楼家明笑了,对陈艺志轻轻地说道:“感情的事勉强不得,随缘吧,我看家月对过往已经放下了,艺志哪,你也放下吧,活了一辈子,别到老了老了还看不开。”
陈艺志语塞了。
他和楼家月的婚事,家月放下了,家明也放下了,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其实是他自己。
楼家明重新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陈艺志,对他真诚地说道:“艺志,我这一生,女人无数,儿女也无数,可是我这心中,最看重的人,其实是你!”
陈艺志又哭了,眼泪如同拧开的水笼头,他流着泪笑着道:“家明,你别开玩笑了,咱们两个都是大老爷们——”
家明认真地道:“就因为都是大老爷们,才显得友情可贵——艺志哪,你想我们两个的一生,一起创业,从杭州到上海,从上海到香港,从香港到新加坡,我们过得多么充实有意义!我楼家明原本只是一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如果不是爹让我认识你,我这一生,也就是混吃等死,糊里糊涂地过了一生了,可是因为认识了你,你带着我创业,我楼家明也成了大生意人,过得十分有价值——”
陈艺志听得十分感动,他鼻子发酸,眼情发红,哭着摇头,他对家明说道:“家明,你过谦了,没有你,我陈艺志到现在还是陈家村一个小木匠,什么都不是!”
家明微微地笑了,心中掠过一阵又一阵暖流,他深情地说道:“我们是互相成就,刘备和诸葛亮,还记得吗?”
陈艺志点头,哽咽道:“嗯,记得,刘备和诸葛亮,你是刘备,我是诸葛亮。”
家明开心地笑了。
陈艺志看着平静赴死的楼家明,几乎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家明,我求你,好好活着!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不想再送别人走了,我送走了我大哥大嫂,送走了你的大太太,还有爹,娘,师父,我现在恨不得我死在你们前头,就不用受这种罪了!”
家明合上眼睛,微笑着慢慢道:“这是天意,谁先走谁后走,是老天安排的,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再看你一眼,和你说几句话,艺志哪,陪我聊聊咱们年轻时候的事,那个时候多快乐啊——”
陈艺志点点头,含着泪,陪着家明,细细地聊着从前的事情。
当天晚上,楼家明过世,律师宣布遗嘱:他庞大的家业由思雅的儿子继承,国外的产业赠与了他与爱丽思的儿子杰克。二太太张姗姗和她的女儿得到了杭州一栋房子。其它的没名没份的女人和私生子则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