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果然,回到家后,当陈文志提出让妹妹陈文艺留在杭州城上学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受到全家人的反对。
原本病得气息奄奄的奶奶,听到文艺要上学,居然“垂死病中惊坐起”伸着颤微微的手指头,激烈反对道:“不行,坚决不行!”
母亲李翠仙也说道:“女孩儿哪有上学的道理?抛头露面的,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睁着眼看着小女儿,脸上的神情有些迷惑不解和震惊,她不明白原本听话温驯仿佛小白兔的女儿到了杭州城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闹着要读书哩?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翠仙的心中存了一个问号。
陈文艺受不住母亲这样的眼光,内心如同针扎一般,她看了看她哥,低下头去,急得眼圈儿都红了。
空气变得突然凝重,仿佛每个人的心口上都压了一块巨石。
陈文志坐在母亲面前,对她说道:“娘,现在时代不同了,有女子学堂,里面都是女学生,这几天在杭州,文艺看到了,所以想上学,我觉得愿意上学是好事。”
他不敢把仙儿是陈文艺的仙女教母这件事还有这个人告诉母亲,因此看到母亲脸上迷惑不解的神情他也权当作看不见。
介绍仙儿给母亲认识,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想到仙儿,心里总是暖暖的,如同春天的阳光照进了心里般。
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母亲,让妹妹去上学。他没有机会上学,一辈子是个大老粗,手艺人,但他知道读书是好事情,比如仙儿,她因为读书,变成了一个超极有主见超级有见识的姑娘。
他希望自己的亲妹妹也能变成新时代具有新思想的独立女生,而不是像陈家村的那些姑娘一样,长大嫁人,然后一辈子围着相公孩子灶台转。
他想要妹妹过她自己的人生。
奶奶在那里指着陈文志,尖声骂道:“文志你疯了吗?!这女孩儿终归要嫁人,家里哪有钱供她上学?我生病都花了不少钱,为了想给你省点钱,我都想早点死了咧,咳咳咳——”奶奶急得剧烈咳嗽起来,眼圈儿红红的,身体颤抖得好像一片狂风中的杨树叶
文志立马给奶奶倒水,扶着老人喝下,文艺含着泪,替奶奶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背,一脸的难过。
然而,平时最疼她的奶奶却瞪她一眼,用力推开她的手,对她骂道:“才来城里几天?就像那些城里姑娘一样疯!你上学去了,谁来照顾我和你娘?你上学去了,读书的钱肯定是你二哥出,你二哥一直很辛苦,你有良心吗,让他这么受累?”奶奶的话连珠炮似的,充满火药味。
文艺哭了起来,被骂得一张脸通红,如同秋天成熟的柿子,她用手掩着脸说道:“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吵了,我不去上学了,总行了吧。”转身就要跑出门去。
她早就知道她要上学是奢望,可是仙儿姐姐和二哥给了她希望,没想到这丝希望,很快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陈文艺泪落如雨。
文志闪电般地伸出手,立马拉住妹妹的手,对她坚定地说道:“我不辛苦,为了给你赚学费,我会加倍研习手艺,这对于我来说,是好事情!”说完还对她咧嘴笑了笑。
陈文艺含着泪,看着这样的二哥,想到小时候,他为了这个家,把千载难逢的读书机会让给了大哥,没想到长大后,他还是要把读书机会让给她。
文艺感动得再次哭了,泪水如同泉涌一般,哭得不能自抑。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放脚的事情,也是二哥如同大山一般挡在她的前面,她才没有被折断脚骨,拥有了一双健康的天足。现在,民国了,所有的姑娘都以一双天足骄傲,凡是缠过脚的,都觉得低人一等,现在二哥坚持送她上学,她知道,这念书,上学堂,是比放脚还要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她以后会收获许多。
因此,她感激地看着文志,哽咽道:“哥,我真的很想上学!你现在给我付学费,我以后毕业了找到工作还给你。”
文志用力点点头,对她笑道:“放心吧,哥支持你!”
陈文艺笑了,二哥的脸上仿佛有阳光在跳跃。
李翠仙呆了,奶奶气得骂骂咧咧,寻死觅话。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陈文志走到母亲面前,笑了笑,对她劝道:“娘,我觉得妹妹上学是好事。她上学了,以后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城里的好工作,比如当那些学堂的老师什么的,总好过呆在乡下,过几年嫁了人,然后围着灶台,孩子过一生吧。”
李翠仙心中一动,她想起自己苦难的一生,儿子说得没错。她生到第三胎才生了一个女儿,其实心底里是最疼文艺的。
“那样的日子我不要过!”陈文艺充满恐惧地抗议,双手握着拳头,满脸泪痕。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想,她不能像母亲一样,奶奶一样,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过一生!
奶奶骂道:“你疯了咧,这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没听过吗?”
陈文艺大声抗议:“那是骗人的。女人要像男人一样有学问有思想!”
李翠仙征住了,没错,时代不同了,女人也许能有不同的人生,小儿子说得对,她这个作母亲的,是否也要改变从前的想法?
奶奶却仍在那里骂道:“死丫头,你去学堂念书,你到最后还不是要嫁人,难道你还能上天?”
这个时候,舅舅和文昌走了进来,一家人呆住了,没想到,自家的争吵影响到舅舅一家,可能是吵翻了一天,动静太大,让舅舅知道了。
后来一想,全家人现在都寄住在舅舅家,本来就不应该吵架的。
李翠仙和陈文志的脸瞬间红了。
舅舅黑着脸,如同一个包公,他气呼呼地找到一把椅子坐下,冷冷地说道:“世道乱了,没王法,没天理了!女人也能去上学堂?学的都是一些什么破烂玩意?英国的十四行诗,还有那如同鸟语般的英语!最最可怕的是现在流行什么现代诗,那还叫诗啊,只不过是把一句话,像结巴一样,磕磕碰碰地说出来,就叫诗?没有平仄,毫无押韵,真是笑掉人的大牙,还新诗?我呸,那些所谓的新诗的诗人,给旧诗的作者提鞋都不配!”舅舅的话语仿佛含着火药。